第3773章暗弈多有谋,松声彻江东
江东的秋天,已经有些湿冷入骨,连带着城中的亭台楼阁,也仿佛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冷意,失了往日的灵秀。
孙权这两天搞风搅雨,实在是令人不安。
相比较于吴侯府邸那看似炽热、实则充满算计的喧嚣,位于城东的顾氏宅邸则显得格外静谧深沉。
高墙深院,隔绝了外间的风雨,也守护着世代积累的底蕴与秘密。
不过,在今夜,顾府的后园书房之中,多了一名不速之客。
钟繇。
钟繇悄然离开许县,秘密南下,如今潜入江东,没有先去见孙权而是直抵顾雍府邸,此行所图,绝非寻常。他虽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目光开阖之间,依旧透着久经宦海,洞悉世情的锐利与从容。他虽说只是穿了一袭寻常文士衣袍,却自有一股不凡气度。
‘元叹贤弟,别来无恙乎?’钟繇微微一笑,声音平和,打破了室内的寂静,‘沧溟几度秋,不意今复逢。元叹贤弟执麈尾游于吴山越水之间,好生悠闲啊,着实令人羡慕。江南庭前松柏犹青青,胜许县铜荆铁棘多矣。’
顾雍眉眼微动,他听懂了钟繇言外之意,便是拱手而道:‘元常公谬赞。寒舍蓬陋,仅得自然二字罢了。倒是元常公独抱冰檗远来,一路风尘,恐非专为江南此地,观风赏景耶?’
他话语客气,却直接点出了对方身份和此行的高度敏感性。
钟繇拈须轻笑,‘某已辞官,现在不过是一闲散老朽之躯罢了。倒是元叹身处江东之高某有闻,昔者郑国弦高犒师,岂为牟利乎?今见吴地冠盖熙攘,忽忆周礼所云“惟王建国,辨方正位”。然观孙将军似有楚材晋用之象,竟使客将执戟元叹贤弟竟是甘之若饴乎?’
顾雍伸手给钟繇倒酒,缓缓说道:‘公言重矣。昔管仲射钩,鲍叔荐之;百里饲牛,秦穆举之。刘使君帝室之胄,正合《春秋》“尊王”之义。且吴越之众素习水战,又有长江之险,便是些许纷乱,亦可安身。’
‘江东固然有水舟之利’钟繇笑了笑,‘不过春秋之时,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代车战旧制之时,亦多有言不过如此尔’
顾雍的手微微一顿,旋即也是笑道:‘不过是人言杂语罢了。昔周室东迁,犹仗晋郑依辅。今若效召公谏厉王弭谤,岂非负燮理阴阳之责?’
‘哈哈哈,好个“燮理阴阳”!’钟繇顿时大笑,端起酒碗,和顾雍相互示意了一下,便是一饮而尽。
相互之间的试探,告一段落。
钟繇收敛了笑容,语气转为沉静,却字字千钧:‘元叹贤弟,某此次冒昧前来,实是为江东世家之前程存续而来。’
钟繇不再迂回,直接切入内核,‘孙将军么确乃人杰,能于父兄基业之上,稳固江东,与丞相、骠骑周旋至今,殊为不易然,其心性手段么元叹身在其中,应比某更为清楚’
顾雍面色不变,似乎没听见钟繇的话,也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表示。
但是恰巧就是这种‘默然’的态度,也似乎是在做出一种‘默认’的回应。
江东士族与孙权之间那微妙而紧张的关系,是一种利益的共生,更是一种永无止境的平衡博弈。
‘如今,’钟繇继续道,目光炯炯,仿佛是要直照人心,‘孙将军引入刘使君,其意为何?当真只是为了这往来商贸?亦或是只是为了对抗于斐曹?恐怕未必吧刘玄德,枭雄也,其志岂在区区客将?斐骠骑用之,孙将军也想要用之,却不知这剑虽利’
钟繇刻意顿了顿,缓缓道,‘恐怕孙将军也是想借此良机,夺取诸位家中赖以立足的私兵部曲,充实其直属兵力,进一步削弱诸位吧?此乃帝王心术,本无可厚非,然于诸位而言,岂非割肉饲虎?’
顾雍的眉头终于微微蹙起。
钟繇所言,正是他们这些江东大族内心深处最大的隐忧。
土地、人口、以及世代相传的政治特权,这是他们生存的根本,是家族的命脉。
孙权任何试图加强集权、削弱地方豪强的举动,都会触及他们的内核利益。借助刘备这外来力量来达成此目的,更是让他们感到极度不安。
顾雍和刘备也有勾搭,但是刘备明显的‘和稀泥’,两头通吃的态度,也让顾雍很是不安,心中不爽。
‘元常公此言,’顾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未免有些危言耸听。吴侯行事,自有法度。’
‘法度?’钟繇轻轻摇头,露出一丝略带讥诮的笑容,‘盟约亦是践踏之物更何论法度?雍兄何必自欺?天下纷乱,而何物最实?无外乎土地人口是也。若是有朝一日元叹贤弟是拱手相让?’
钟繇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北地骠骑,已非昔日池中之物。其踞关中,拥并凉,逐丞相于豫冀,势压中原,更颁行那等檄文其志不在小啊!至于曹丞相么哎,虽雄才大略,然历经连番大战,实力大损,如今困守河南,已是艰难维系,能否自保尚在两可之间,焉有馀力南顾?’
钟繇盯着顾雍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试问贤弟,以江东一隅之力,加之一个漂泊无根的刘玄德,真能抗衡如日中天的骠骑大军吗?孙仲谋之能,比之曹孟德如何?江东之师,比之鼎盛时期的北地精锐又是如何?’
这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重锤,狠狠敲打在顾雍的心上。
答案几乎是显而易见的
曹操都无法完全保护山东中原的士族利益,如今狼狈至此,难道孙权就能做得更好?
指望孙权保护他们对抗斐潜,无异于痴人说梦。
书房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炭火偶尔爆出一声轻微的劈啪。
良久,顾雍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那么,元常公今日前来,莫非是为骠骑说客?’
‘非也,非也!’钟繇大笑,‘骠骑欲夺我等田产,人口,若其政不改,便是敌非友,岂能为其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