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幼院近来多了许多孩子。
小的尚在襁褓,大的也不过**岁。
或在夜里被弃置墙根,咿咿呀呀不晓世事;或是黄昏前自个儿叩开大门,忍着哭,含着泪,像只求人收养的小猫。他们并不白来,总给慈幼院带来些零碎东西,一包豆子,两袋陈米,三卷杂布,如是等等。
五娘来者不拒。
一是这些孩子除了慈幼院,在别处恐怕活不了。二是有个尖锐的念头似钉子藏在心里,这不就是自己造的孽吗?
轮转寺的丑闻一经爆开,诚然严重打击了锦衣城隍的声誉,逼迫十三家推迟了就任仪式。可留言这东西,放出去了,就收不回,在桥头井边,在长舌妇无赖汉嘴里滚上一遭,就理所当然变了味道,从李夫人、王小姐之类,渐渐波及到曾向轮转寺求子的人家,甚至所有佛门信徒,一时间,满城都是佛子佛孙。
其实,只消动动脑子就明白大多是无稽之谈。轮转寺拢共就百十号僧人,就算个个身体力行,又哪儿能造出许多佛子佛孙?
无奈何众口铄金,闲言碎语也能杀人。
五娘把孩子们安顿好,从不追问父母身世,反过来劝慰,说并非家人有意抛弃,只是近来风头太坏,让他们在慈幼院暂避,等流言消去,便会接他们回家。
孩子们大多听话,却有个大孩子格外固执,总是悄悄离开,自个儿回家。第一次,他被打得遍体鳞伤被撵了回来;第二次,一个面容憔悴的妇人将他送了回来,并留下十几个铜子作为药钱,他伤得更重了,几乎被打折了腿;第三次……
他的尸体浮在一条臭水沟里,脑袋凹陷,不是淹死的,是被打死的。差人寻上门去,他的父亲跑海去了,家里只有母亲和爷爷,而母亲昨夜也已经自缢。审问之后,便晓得,前两次的伤是母亲打的,第三次却是爷爷作的。被打入大牢前,老头还振振有词“那孽畜是和尚的野种,祖宗吃不到他的香火,却白养了许多年,杀之何罪?!”
问他如何笃定?竟只是简单的孩子性情固执,不听话罢了。缘由在于,某天他听人闲谈,说世上飞禽走兽血脉相续,小辈服从长辈是天理所在,若不听话,或是鸠占鹊巢,他便起了疑心。
流言杀人,荒唐如斯。
且,这绝非孤例。
六井废弃数百年,是城隍府解决了盘踞地下的窟窿城后,才得以重新疏通启用,刚供水时,还有些波折,后来才渐渐为百姓接纳,可近日,人们宁愿饮苦卤井水或花钱购买,也不愿再从六井打水,因为就在几天前,从井里打出好几个死婴。
衙门虽张榜,称井底已清理干净,并遣人看守,使歹人不能溺婴于六井。
可坊间没人肯信。
流言一再嬗变,不知怎的,从求来的孩子是佛子佛孙,变作今年诞生的孩子都是佛子佛孙!若非如此,妙心禅师为何突然要担当城隍之任呢?这话逻辑不通、因果不明,却叫坊间弃婴溺婴一时成了风气,甚至有父母不忍亲手杀死孩子,竟邻里亲朋间互相交换着动手,叫钱塘城少了啼哭声。
或是良心不安,一则关于孩子的志怪故事新鲜出炉。
说钱塘的猫与别处不同,因与鬼魅交杂,生出了妖异。寄养于人家,冥冥中会有个期日定数,一旦在期日前,猫因主人而死了或被抛弃,就会化为猫鬼,伺机钻入家中孕妇子宫,啃食胎儿,化作婴儿降生,待到期日补足,就会重新变回猫身而去。所以城里忽然没了孩子的人家,孩子不是死了丢了,而是化作了长毛贼,正在夜里于钱塘的屋脊上游荡哩。
因为猫的寿命是十年左右,这个期日定数也在十年以内,“猫孩”的年龄亦不会超过十岁。
“过了十岁已经晓事,男孩儿能算半个劳力,女孩儿养个两三年就能出嫁,这岁数丢了杀了岂不蚀本?钱塘人果真精打细算!”
刘府书房。
秀才们“夸赞”连连,李道长一走,这段时日,钱塘人“变脸”的手艺可教他们大开眼界。
一旁的五娘听得心不在焉,两手把一块衣角揉皱了再扯平,如此三四次,终于鼓起勇气。
“我晓得黄郎君的计策是没办法的办法,也很有成效。”她斟酌着用词,“可咱们做解冤仇、立城隍府不都是为了救人吗?倘若继续放任流言,每传出一句话,就是再杀一个孩子呀!”
她满是期盼地望着书房内的大伙儿。
孰料,即使是刚直清正的华老也摇起了头。
原来,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五娘忙于施药与照顾孩子,并不清楚,早在流言扩散前,老于政事的华翁就已经察觉苗头不对,第一时间下令停止推波助澜,但流言仍在以异常的速度蔓延恶化,其中明显有东西两城隍以外的第三方参与,几经明察暗访,发现散播的竟多是僧道中人。
“十三家……不,十二家为何要帮咱们?这不是资敌么?”
“资敌?他们恐怕不这么想。城里画行接到一桩买卖,轮转寺预定了一批阴司大神的画像,可这两天,被打回重做,因为好几个大神换了相貌。”
“大事未成先内斗争利?不怕道长寻着宝印么?”
“寻着又如何?他们根本不在乎。别说十三家,便是鬼王,在道长设计拔除魙巢之前,又何曾真正把‘解冤仇’放在眼里?坐惯了神坛,看惯了磕头,在他们眼里,世上何事办不成?何物求不得?不外乎,开多少法会,撒多少银钱罢了。”
势力渐颓的城隍府无能为力,五娘只好加倍努力义诊施药,努力告诉每一个人,佛子佛孙只是谣言,即便有疑虑,自有慈幼院大开方便之门,切莫徒作冤孽。
如此数日。
五娘熬制汤药时,不慎睡去。
“五娘!五娘!”
泥鳅焦急的呼喊将她及时惊醒,手忙脚乱熄了窑炉,强撑着疲惫。
“又是哪个打起来啦?”
新来的孩子太多,哭的哭,闹的闹,好在泥鳅和春衣懂事,晓得五娘辛劳,带着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