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傅突然停住了。
他看向裴开霁手中的纸笔:
“少爷这是……”
裴开霁盘腿坐在地上,将他说过的内容一字不漏地记了下来:
“无事。继续。”
大师傅战战兢兢地与其他家厨对视,彼此都从眼中读出了不解。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尤其这是少爷要对老爷表孝心的时候,万一他们教了、少爷出来的菜品成色不好,到头来,还是他们这些外人遭殃。
裴开霁写满了一张纸,又抽出第二张垫在膝头,继续记录:
“你在国公府当了许多年差,可曾见过我让夫子责罚书童?”
大师傅摇头。
——他一直在伙房蹲着,也没机会去看裴开霁的夫子打不打书童啊。
裴开霁:“那就是了。继续吧。”
大师傅:……
大师傅当场表演了一个晕倒。
厨房里的其他人唯恐也被裴开霁抓住,记下所说的每一个字,饿虎扑食般凑到大师傅身边,七嘴八舌地跟裴开霁请罪,七手八脚地把老师傅抬了出去。
裴开霁:……
行。
不说是吧。
不说他也有的是办法。
***
钤都入夏后,吃海产的风就刮了起来。
不仅是寻常的酒馆食肆,就连小萼斋都未能免俗,别出心裁地推出了几款清凉咸香的鱼虾类小点。
与之相比,虾饼就显得太油腻,也太普通了。
裴开霁试过不知多少天,才终于学会了把握火候、煎出香香脆脆的酥皮,同时保留内部虾肉的软弹和鲜嫩。
然而等他信心满满地打算给莱西送饭时,满大街却早已被琳琅满目的虾制品占据了,有许多小食吃下肚里,裴开霁甚至连做法都说不出来。
不然……换一个?
可他花了近一个月才学会这一道菜,再去学新菜,时间就输于其他人。
他还记得玩伴说过:
近来许多人家都想“扶危济困”,提早与莱西定亲。
裴开霁不无沮丧地抱着虾饼坐在门槛上。
暖融融的风吹过他的肩膀和庭中绿叶,窸窣慢响摇得他心里愈发焦躁不安。
且不论时间问题。
食单上记的方子都是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前的老食谱,很难比得过如今翻着花儿推陈出新的店家。
他学厨时间又短,尚无独自研究的能力,送出去礼物,恐怕也要被人耻笑的。
裴开霁的手指一遍遍戳着虾饼四周脆脆的面壳:
“小莱怎么会讨厌你呢……她又善良又聪明,肯定知道你跟店面里的东西是不同的……”
这套说辞并不能有效地安抚他。
裴开霁把盘子搁在一旁,起身抖掉肩头的絮,去花圃外闭着眼摘了朵儿花过来。
他重新坐好,虔诚地捧着花瓣:
“单数是她不喜欢,双数是她喜欢。”
确定好占卜规则之后,他开始揪花瓣:
不喜欢、喜欢。
不喜欢、喜欢。
……
他心中焦灼,揪起花慢吞吞的,直到日头渐沉,花瓣才稀疏到足以一眼看出结论的底部。
裴开霁不敢看。
他闭着眼摸索,一瓣一瓣地揪。
不喜欢……
他的手猛然停住,一根手指按着这片花瓣,另外几根去寻其它的。
没有了。
竟然没有了!
此花的瓣竟是单数。
裴开霁的手都抖了起来。
他做足了心理建设,睁开眼,直面这惨烈的现实。
——单数,不喜欢;双数,喜欢。
最后一片花瓣在风中微颤,和他的处境一样可怜。
裴开霁只迟疑了一瞬。
呼吸间,他缓慢而小心地将花瓣从中间撕开。
——这下就是偶数了。
莱西喜欢。
他将“两瓣”一并掐断,招来贴身小厮,让人把这份凉了的虾饼给他还在礼佛的好爹送去,干脆地窜进厨房,为明日的“大考”做最后的准备。
霞彩渐浓。
昏暗的光越过窗棂照在庖厨内。
裴开霁未点灯,孤身处在令人目眩神迷的醉人的黑暗里,仿佛在独自完成某件足以拯救世界的大事。
洗、切、炸。
每个步骤他都烂熟于胸。
只剩最后一步了。
裴开霁拿出数月前挑好的锦缎,仔细裁成方片,对月穿针,比着今日出门时所见,绣上了钤都贵女近来最钟情的纹理。
自制的绣帕配上他亲手做的虾饼。
哪怕莱西没有对他心动,收到这样具有诚意的礼物,至少也不会可以原谅他之前写信犯下的过错吧……
或者不原谅也行。
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哪怕莱西不肯原谅,也情有可原。
但说不准莱西根本就不会介意……
算了。
裴开霁放下针线,揉着酸疼的眼睛吹掉帕子上沾到的线头,望向天际泛起的鱼肚白。
打更人这夜最后一次走过长街。
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