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港城换了主,新一代的孩子即将成长在新的制度下,自然会选择将过去种种忘掉。
人们迟早会淡忘在港英时期庞大猖獗的□□,当街火拼收保护费、卖yin贩du控制影业无所不为,他们终将随旧时代一起被淹没,成为逐渐遥远的历史。
新义安原来的龙头任先生前些年因对家设计的车祸丧生,任家大小姐扶了田柾国接任龙头位置,自己则是带着男友转移资产到了国外。
你不知道这些故人在面对变革时的心境和做选择的动机,无论是时间上还是空间上,你跟他们都已经隔得太远。
再次见到任云筝,是在2000年的深冬。
在这跨进新世纪的第一年尾声,你同新婚不久的丈夫选择一起去伦敦度过圣诞假期。
你的丈夫同样是留在牛津任教的华裔,性子像水一样温柔包容,你们相敬如宾。
伦敦的冬天其实跟大陆南方的冬天有相似之处,因为下雨天多,所以很是湿冷。
英国的女仔不怕冷,一两度的时候也敢露出白花花的大腿,港城长大的你做不到入乡随俗,便裹着厚实的大衣同丈夫漫步在白雪覆盖的街道上。
“林知意?”能在异国他乡叫出你中文名字的人屈指可数,虽然那女声带着几分不确定的犹疑,但在你回头和同样裹着厚实大衣的任云筝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便立刻认得了。
当年圣保罗的两朵玫瑰花,来自截然不同的阶层,有着截然不同的性子,却在时隔经年后殊途同归。这不得不算是命运的指引。
你们相携着去了就近的咖啡馆,你的丈夫为了给你们提供说话的空间,贴心地先行离开。
“我原以为爱人之间应当是能互补的最好,现在看你才发觉,性子相似可以细水长流。”大概是过了少女的年纪,曾经热烈盛开的红玫瑰也逐渐变得温和从容。
激情不是婚姻的必需,激情是爱情的必需。
任云筝最是知道你与田柾国的过往,听她说出这样的话,除了淡淡一笑,你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转开话题:“听说圣保罗的校长女士已经荣休,不知基金会能否继续维持下去。”
这也算少数你始终牵挂的故乡的事情之一,是基金会改变了你人生的命运,如今你学有所成,自然愿意加入基金会资助有梦想的穷苦学生。
任云筝将目光落在窗外,声音很轻:“那家伙死都不肯让你知道,我不怕他,就当是为了记住他,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一些事。”
室内的暖气开得很足,你知道任云筝口中的他是谁,于是不自觉屏住呼吸,心脏久违地疼痛起来。
天上掉的馅饼不是给所有人的,只是给你一人的。那个所谓的基金会,是田柾国承担你所有开销费用的幌子罢了。
“...他哪有那么多的钱啊?”你喉咙干涩,只觉得刚刚喝下的拿铁苦极了。
任云筝垂下眸子:“让你在国外完成学业,是他加入新义安的条件。”
喊打喊杀的江湖岁月已经落幕,JK却始终是这一辈人不敢忘记的名字。
即使没有善终,即使只有三十来年的短暂生命,但他引着新义安这艘巨轮在黑暗中航行,却在产业成功转为白色的前夕永远闭上了眼。
人们都说他爱江山不爱美人,不止能打还有远见,让庞大的社团随时代变革一起走上正轨,以一己之力闯过了被覆灭的危险,堪称一代枭雄,却终生都是孑然一身。
“我说这些,不是想让你哭。他不想你知,亦不想你记住,他想你好好生活,带着他的那份一起。”任云筝轻笑道,眼眶却也有些红。
在行刑前,任云筝曾四处疏通关系见过他最后一面。田柾国是她的恩人,替她处理好了所有烂摊子,让她能够有选择自由生活的权利。
那个男人即使穿着囚服,眉眼间却还是疏离高傲的。
苦难和死亡都不能让他低下头颅,唯独在摩挲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时,田柾国低下了头。
“JK,告诉Loretta好不好?算我求你。”他的这一生实在太苦,唯有你能给他一点甜。
但男人摇摇头,将手上的戒指褪下来,越过探视窗放进了任云筝手里:“我这辈子犯下的孽太多,手上沾的血下十八层地狱都不为过,我不怕死,只怕她以后受苦没处说。”
他眼里浮起笑意,也有些任云筝看不懂的情绪,似在透过头顶的白炽灯看外面辽阔的天空:“劳你打点我身后事,我的所有财产都是给她的。如果她过得好,那就不要打扰她的平静生活。如果她过得辛苦,再把那笔钱的存在告诉她。”
说着,田柾国自我否定地又道:“她当然不会再辛苦了。吃过那么多苦,以后都会是幸福。”
走出咖啡馆的时候,你的大衣口袋里多了一枚戒指和一把金库钥匙。
其实你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田柾国,他的声音和面容逐渐在记忆中模糊。但一起相依为命的同行的那条路,一起受过的苦和为了理想奔波时觉得的幸福,都是你青春时代最为珍贵的存在。
“小白玫瑰,往前走,不要回头。”
雪又纷纷扬扬下起来,恍惚中,你听到了所有人的声音。
那是来自斩料铺老夫妻的,来自郑号锡和任云筝的,来自校长女士和朋友们的,还有来自田柾国的。
那个邻家的少年,用他生命的重量撑起你的人生,你要活得好好的,活给他看。
于是你擦干眼泪,不再回头,毫不犹豫地往前走,淹没在欢乐的圣诞颂歌里,淹没在庆祝节日的人群之中。
小国,觉得辛苦的时候就来看看我吧。今年冬天,我们一起看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