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站起,不知从哪处寻来了一截棒槌,捞起外袍,摊开于一块洗石,便嘣嘣捶了起来。
陈元轻咽喉嗓,稍稍退后半步:这这这……哪是洗衣,分明战场杀敌呢!
他摸过鼻子,忙赶在秦大夫手上棒槌还未化作利刃,直指他之前,抱来了同色水盆并两身衣衫。
他稍抻了抻已俨然乌肿的左四指,端着水盆,默默打水,寻了一处离秦大夫最远的僻落地儿,慢慢洗着。
待左手掌整个没入水盆,陈元才方觉,秦大夫先头那句‘回去用凉水浸一浸’,是个什么浸法。他顿时哭笑不得。
没法,既已始,即便手上再不好弯曲、疼痛,也自该洗完。
陈元手上不便,洗速犹如乌龟行军,眼瞧秦大夫利落捶完,又老当益壮轻松从井中打起水,一番漂晾干干脆脆,险些把他瞧傻。
方才……究竟、谁说年老力衰来着??
平静之事实,使陈元对秦大夫之认识深刻了颇多。且对于醉酒一事,在听闻他被梁呈章罚挨军棍二十后,心下的那点子怀愧,也荡然无存。
秦大夫晾毕完衣裳,在回房前,把那截棒槌扔到了陈元水盆中,“用这个,省事。”
目送秦大夫回屋后,陈元心有戚戚的拿起那截棒槌,不得不搬搂东西,将一应物什搬去秦大夫捶过的那块洗石边。
而靠在房门口听了许久动静,让福叔抓着忍过又忍的陈伯,稍安勿躁不了,怀着担忧……也抱了衣裳出去,在佯装浆洗之中,想替陈元揽过漂晾活计。
陈伯哪舍得叫他家公子吃苦。
眼见陈元单手使着棒槌,再瞧那乌青肿着的指伤,心疼得跟针刺似的。
“公子,我来吧。”
“哪里成。”
“您手上伤着,不方便。”
“无碍,一点小伤。”陈元怎可能使陈伯帮他洗衣裳…打从陈伯病倒后,家中大小事、里里外外,衣裳也好,重活也罢,凡他该做亦能做…做得到的,早便是他一手包揽。只一些手工巧活,才需外面请人或去外头换买。
当然,庖厨之事在外。简单家常饭菜他能做,可若想色香俱全,还非陈伯主掌。
“都放这,我顺手便洗了,您早些歇着。”陈元示意陈伯放下他亦准备浆洗之衣,本就他该做、做惯的事,如今在园子,在梁呈章之屋檐下,陈伯倒与他分出了你我。
于他心,陈伯是父,他当永远敬重孝顺。他亦如常处之,只是……哎,陈伯却惶惶恐恐半分不敢多受。
思及此,心绪一乱,陈元捶打衣袍的力度也大了些,一如秦大夫。
陈伯不晓陈元心中所想,不知他早按耐不住,若非此地能挡住徐顾两家,稍安徐蕙,可容徐蕙如常养好身子,另……若梁呈章肯放过他,不再追究当年一事谁与谁之罪过,今便是投宿客店,他亦不愿多待此地一分。
陈伯只道他为徐家小姐忧烦,为此烦闷难安,便也不好多言,在旁静静陪着他,默默洗衣。
一个是陪,两个也是陪。
福叔既心疼忧挂,肩上又担着世子爷交代他悉心看顾陈元的差责,他神色不动,索性同样翻出了几身该洗与不需洗的衣裳。
福叔抱盆而来时,陈元嘴角微抽。不知几时起,他都不知他有如此金贵。
是以,在梁砚难得被梁呈章打发去突检园内安防,领队巡守时,陈元所在的小院内一阵棒槌声,叫梁砚隔了院门、觑了门缝,辨听过良久才未冒然进去。再听左右卫以经验判断乃该是浆洗声儿,方悻悻离开。
洗毕,晾完。
待小院重归宁静。陈元回屋,一番盥洗,和衣躺在了床上。
翻来覆去,耳听着夜虫浅语……他忽又起身,将一张凉椅搬至院内,微微躺下,瞳光撞向了幽璨星空。
穹幕高悬,笼罩万邦。皎皎月辉似袅袅含羞,浅浅洒向了徐蕙所住的北屋,也洒在了陈元心门。
他合眸。
觉着难得的平和在他心头漾开。梦中,亦有星光幽远。
“轻点儿。”一声女子低语。
兰香遵着嘱咐,甚轻甚轻的打开屋门,而后便立在门旁,给徐蕙让出了路。瞧着自家姑娘身影,兰香深有所感,叹道,到底皇天不负有心人,姑娘她……也合眠不得,牵挂得寝食难安了。
徐蕙手提一盏风灯,仍戴薄纱帷帽。缓缓行至陈元身侧,半蹲下身子,拿灯细细照看着他左手指伤。
瞧过,心中涟漪阵阵,她不自禁的抚上了那愈发青肿的指骨。
傻子。
竟把自己照顾得这般不好。
徐蕙知兰香心意,仍旧责了她一顿。太过莽撞、太冒失,只伤皮肉便罢,要若伤了骨头该怎生了得。
陈元似有所感,手指微动。
徐蕙倏如雀鸟枝头,猝受惊,一下就要飞走。
“蕙娘……”本便浅淡的梅香,突然间越发清淡,陈元呢喃一声,一瞬睁眸。什么星光幽远,那都苍白褪色,此时此间,陈元心头唯余一道倩影,一个徐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