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住打住!”
刘裕目光如炬:
“江湖乍见,莫入江湖俗套。我身上只余那块散碎银子,再多也没有了,不必另废唇舌。道长,你这一套一套的我也听不懂,母猪穿肚兜一般,闲话少叙了。道长,我的命不在别人嘴里,我的命,在我自己手里。”
“无量天尊!”
道士大笑:
“六十四卦第一卦,乾卦开篇便只一句话:天行健。贫道不该絮言了,天道有常,天道又无恒——居士,千万保重,今后或许贵不可言……”
江头霹雳,云青忽雨。
小雨淅淅沥沥落下来,刘裕、王弘尚未走远,道人雨中大呼:
“居士无伞,贫道观云断雨,这片过**必不长久。不如林中小歇片刻,如何!”
行人已去,脚步迟缓间,旋又回转。
雨势虽不急,林间潮湿,篝火却反常的旺大。落雨声,燃柴声,雨中松果落地声,一时窸窣。
刘裕膝前横刀,口衔嫩草茎:
“道长,去城里吧,我请你城中同饮。”
道人呵呵一笑:
“空林听松子,如此良夜,如此风雨;当时没有酒,按下酒瘾便罢了。去了城中,就是再提起酒杯,也没了这个意味。居士,我没有酒,你们没有伞——如果没有伞,索性忽略雨。”
王弘闻言正色,披衣而起:
“敢问道长仙姓仙乡?”
“俗姓王,爹娘给了个名字,好久不用了,以前我叫王叔治;如今道号黄须子,吴郡钱塘县,抱朴观出家。”
王弘道:
“抱朴观?抱朴观不是被司马元显一把火烧光了!”
“居士说的是。”
“今年开春,朝廷下令,把会稽郡、吴郡等七十二郡的农奴编入乐属,强逼五十万奴隶西行入伍,与荆州军阵前搏杀争长。”
“世家大族损失了五十万的农奴,转而向佃户课以重租;农奴本来是吃不饱饭,这下干脆涂炭在战火里,连性命都保不住。”
“七十二郡民怨沸腾,我师父眼见东南大乱,连同郡中三十六家道观,诣阙上书,怒陈时政之敝。”
“司马元显带兵亲赴钱塘,在县中大会各观的仙长,说要给道士们一个说法。”
“谁承想,师父竟被诱杀。司马又围山纵火,钱塘三十六观、一千七百余名清净道士,就这样窝窝囊囊地尽死于元显毒手!”
“我和师弟正好下山义诊赈荒,侥幸逃脱虎口。”
“得了师父死讯,我窜入山泽挣命,师弟却东渡钱塘江,孤身入会稽。”
“说起师弟,师弟道心异禀,是师父最喜欢的得意门生,师门若是不遭不幸,师弟本可以做个开宗立派的张道陵——”
“我们分别时,师弟平日稚拙的眼睛变得陌生,他眼里渗满血红。师弟说,去他妈的大晋天下,去他妈的清净无为;师弟扯碎道袍,踩烂道冠,师弟说,师父的恩仇不能不报,五十万蝼蚁的恩仇也不能不报。师弟说,会稽郡海边的大山里还有五百师兄弟,他要召集天下道门,他要去做张角。”
刘裕手捉双刀,嘴边冷笑道:
“张角啊,你说张角我可就不困了……”
黄须子轻轻摩挲着手中六道木尺:
“真武大帝的神像是泥捏的,人心却是肉长的。这世道,人心坏了,道心也就坏了。”
王弘叹道:
“遭逢如此变故,道长不如入山吧。弟子家中尚有二顷山田,称不上洞天福地,总是没有世俗打扰。情愿敬送道长个安神立命的所在,入山去炼丹采药、汲泉煮石吧——这俗世洪流,不该污了道长的身子。”
黄须子急急摆手:
“心领居士善意了。这五斗米从两汉相传至今,各个山头的说法是纷纷纭纭:
有的道观旨在清心寡欲,摒除一切尘缘——修内丹,斩三尸,绝荤腥,渡世劫,白日飞升;
有的道观则研习符箓,代代授箓弘道——入尘世,祛奸邪,明道心,知得失,隐于市井。
居士,贫道常听人讲:
三教九流。
释、道不能容于儒家,儒、道不能容于释门;而道者,三教可以兼容,甚至门内之争、派系之别,也可以在百年消磨之内挫锐解纷、和光同尘。
我学道,学道家,并非学道教。扒开这邋遢道袍细究细究,贫道强算个火居道人。道人能避开道教,却避不开道家——
算卦看相,贫道不过是哄人开心、赚几个铜子果腹;符箓、双丹、乃至诸多玄玄幻幻的东西,贫道实是看不了大明白的——更何谈朝发北海、暮宿苍梧,更何必火中取栗、调和龙虎?
但觉春来秋往,人世沧桑,所能托寄之物,不是富贵,不是肉身,终归一口或清或浊的肺腑之气罢了。
你说人间脏,人间也有干净。若不来一趟人世,怎知人世疾苦?若不亲自踹两脚生活,怎么弄懂拥有和失去?
师父去钱塘赴宴前和我说,他快兵解了。我问师父,什么是兵解?师父说,兵解就是被人砍。师父还说,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牛鼻子老道就是执拗,能坚持着该坚持的东西去死,被人砍也无所谓。
兵解吗,师父虽被人砍了,我却觉得师父得道了。
师父兵解飞升以来,我心中并没有师弟那样的仇恨。贫道总是想,世间一切东西,如果不幸失去了,那说明本来就不是你的;如果侥幸得到了,那也是短时间内的拥有。
居士自称琅琊王氏,刚才要赠给贫道的必也不是什么山田野地;琅琊王氏,谁不知你家聚居在金陵乌义巷的大户朱门里?
可是琅琊王如何?太原王如何?乌衣巷如何?繁华地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