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顿了一下,说:“绝地求生的希望,总是更加充满力量。”
哪怕并不是真的第一次谋面,但对一个相处半个月之久才这样当面说话的人,她似乎分享得太多。
但林先生只是安静地听着,手里的书被放在他的腿上,风吹佛过,折痕明显的书页翻滚起来,然后停在痕迹最深的一页,那一页是首短诗,作者名叫Ariel Li,他低头将书再次合上,然后紧攥在手里,好像生怕又被风吹散。
李南栖轻声笑了笑,“我说的是不是让你觉得无聊了。”
林先生摇了摇头,然后后知后觉她根本看不见自己,说道:“没有。”
“林先生应该是做艺术相关工作的吧。”李南栖说。
他“嗯”一声算是回答。
“我在二楼看见了一副被复刻的罗斯科的画。”
“我住进来就有了。”
“是吗,我以为是因为你喜欢罗斯科。”李南栖说,“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他很喜欢马克·罗斯科,画作也受到他的影响,但他的画温和得多,没那么暴烈,也没有那么幽暗,倒是有点像二楼的那幅画,冷淡的,温和的,但好像又是光明的。”
“Blue divided by Blue。”林先生说了画名,“但我想罗斯科应当不会喜欢被人复刻成装饰画。”
“我想也是。”李南栖说,“你知道他死前不久画的画吗?蓝绿色的那一幅。”
“…知道。”
“可以看做是罗斯科的遗书吗?诗人留下诗歌,画家留下画,然后都选择自我了结的死亡。”
“我想他死于更复杂,或者更深刻的原因。”林先生说,“可能人生是无法用诗句或者画作来表达全部的——这只是我的想法。”
“艺术家的理想势必破灭,好像这才算完成了艺术家的艺术性:毁灭、死亡和讽刺。”李南栖说,“我曾经在艺术史的论文里写了这句话,虽然没有得到认同。”
“你在那幅画里看见的也不是死亡吗?”林先生问道。
“曾经觉得是,因为是自杀前所画,所以理所当然可以被解读为绝望与死亡。”李南栖说,“但我想,观者可以有不一样的看法,就好像对诗歌的解读,常常是误读,又或者是完全脱离原作的几乎等同于‘再创造’的解析。画也一样,作品一旦离开了作者,就存在被过度解读或者不当解读的可能性,那就变成了属于观者的作品,一切所谓‘表达’可能就不再有作者的影子。”
“你对你自己的作品也这么想吗?”
李南栖愣了愣。
林先生也顿了顿,然后语气有些慌张地解释道:“我听我哥哥说过,你在大学读英文系,可能还有写作的副业。”
“应该是我酒店的同事告诉他的。”李南栖像是帮他解释,虽然她明明知道林睿可能并不会知道她写作的副业。
她回答他的问题:“我的作品啊,应该是吧,我算是这样安慰自己,因为它们虽然毫无名气,却依然不停受到争议和批评,尽管我也没多少作品。”
“看起来你将这一切接受得很好。”
“因为不得不接受。”李南栖说,“我还没有可以捍卫自己创作的分量,创作者只有不断创作才能证明自己,从前有个人跟我说,所谓创作就是不断创作,有缺陷的创作总好过没有创作。”
“听起来有些自大。”林先生的语气却低落起来,“当人没有亲历痛苦的时候,就总觉得所有痛苦都可以被以解决。”
“但当时确实帮助了我,这也不算吗?”
“可能因为你本身就有能力完成,有没有那句安慰,结果都一样。”
“所以,鼓励也全无意义对吗?如果没有亲历同样的痛苦,所有的鼓励和安慰,都是自大对吗?”李南栖说,“有时候我也这么觉得,但是曾经确实有人在某一刻慰藉了我。”
她又说:“我的歌单里最常播放的一首歌是高中时听过的歌,当时,他尝试让我听着那首歌走进毫不友善的校园,歌没什么特别,不是特别流行,没有特别欢快,也不是特别悲伤。他让我听着听着歌曲里唱着的‘forget forgive’,然后试图让我原谅自己、忘记自己的错误,甚至无视所有不友善。照理说,这多么离谱不是吗?——通过音乐安慰我他可能根本不能理解的痛苦。
但我却因此被所安慰,因此短暂忘却了痛苦,尽管痛苦从不真的消失。但每当我遭遇作品的恶评,或任何受到挫折的时候,我就会听这首歌,想起从前痛苦消失的那一时刻,想起那个人陪着我安慰我的时刻。”
“可能你本身就是个很乐观的人。”
“可能是吧。”李南栖说,“但就算不是,某一瞬间感到安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吧。”
她又低声说:“我希望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们在这坐了许久,说了许久意义不明的话,李南栖站起身,拍落身上的尘土和草叶。
“林先生,打扰你了,我先回去了。”
“好,再见。”
李南栖转过身要走,却又停下来,“林先生,不知道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请求一词似乎显得过于客套,好像她刚才的主动靠近又一次被拉远。
林先生也因此不自觉先答应下来:“好。”
“吃饭的时候,打开门吧,我喜欢听着唱片机的音乐吃饭。”李南栖笑着说,“你知道这里其实真的又偏远又无趣,网络信号也不太好,房子里没有声音的时候显得有些可怕。”
好像她是故意说了“请求”,让他先一步答应,到现在就很难为如此小的要求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