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不是没了你就不能活。衍羲和,我们好聚好散行吗,别招惹我了,我……还想把你藏在我的回忆里,留个好念想呢。”
*
衍羲和轻轻点了下头,没有说话,也没有睁眼。
他把蒲团放回原处,给小凤凰关上门。
然后回到隔壁卧房,坐在椅子上,慢慢睁开闭了许久的双眼,在铜镜的反光中看到他这一生从未有过的动摇。
隔音结界将嘈杂的雨声困在外面,他的世界是一片死寂。
斟酌片刻,右手抚上古琴扶舟的琴弦。
古琴扶舟本是寻常之琴,是内里的器魂才为它赋予别样的演奏能力,只要有器魂在,他就能记录下这世间所有声音——无论是有形之物的声音,还是无形之物的声音。
拢捻抹挑,除了基本的五音,更有小凤凰涅槃的声音,哔哔啵啵,从琴声中弥漫开来,充满希望,那是象征着新生的火焰。
然后是海风,是隼鸣,是小凤凰太虚图绽放的声音,是饮合卺酒时两杯相撞,小凤凰心上涟漪波动的声音。
那时衍羲和想,小凤凰浑身是宝,如果下次要写一首情情爱爱的钗头凤,说不定能用上这声响。
他不由得想到那一天,他伪装成‘仙师’,带小凤凰去闹市招摇撞骗,他在前面给一位姑娘看手相,小凤凰在后面醋得不行,泼他一身醴泉。
咔嚓一声,他录下竹筒被生生捏断的声音。
接下来,是他终于缠着小凤凰为他雕人像,为了不遮掩器魂,他特意将古琴扶舟带出来,让器魂寄在古琴扶舟里,录小凤凰雕他的声音,三千六百刀,刀刀含情。
然后小凤凰跑了,消失得一干二净,连家都不要了。
他被柳姬抓走,被迫给她作曲子,琴弦铮铮,弹出的调子杂乱无章,本来是信手拈来的事情,他竟什么都作不出来。
寻芳苑里莺歌燕舞,他在房里坐立不安,他本该录下柳姬充满嘲讽的脚步声,本该录下自己焦灼的呼吸音,可最后的最后,他没有录,他连动动手指都没有心情。
女帝的寿命不过一甲子。柳姬跟他说。我偷看了命簿,你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如何?这献寿曲,你是写的来,还是写不来?
衍羲和只摇头。
海中月天台,他抱着琴匆匆赶去,翠鸟寄宿着他的元婴,啄了下小凤凰的眉心。
那一天,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准备,他摸出空白的纸张,竭尽平生所学,为小凤凰现场做了首诗为赔礼。
然后松开手,录下宣纸被浪头浸泡的声响。
他录下玉瑶花瓣与嘴唇轻触的声音,录下小凤凰把玩羊脂白玉杆的声音,录下小凤凰用自身羽毛为引,燃起三昧真火燎原的奉献声音。
最后是小凤凰质问他真相未果时,一颗真心碎裂成片的声音。
她分明才用尽毕生不多的浪漫点子,带他去长安城九曲悬河顺流而下,只为看他高兴。
他回报她惊喜的表情,而她看着他,像刚摘到了月亮。
*
等衍羲和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滴泪砸在古琴扶舟的弦上。
琴弦轻轻颤动,尽职尽责地录下了此时此刻,他为情所困的声音。
*
小凤凰的世界非黑即白,要修仙,先修人,在她心目中,但凡能成仙的人,都应该是像她那般毫无瑕疵的,清高正直,毋需背负任何罪孽,一心为了家族,为了大义,她不能理解,这世上还有一种人,就算位列仙班,依旧罪孽满身,唯有用谎言包装自己,才能求得短暂的安宁。
被她那双金色的眼瞳注视久了,衍羲和几乎忘了自己那满身密密麻麻的厉鬼印记,他甚至在某个瞬间真的有种错觉,他好像是配得上她的世家公子了。
“滋——滋——”
蝈蝈聒噪,衍羲和从过去的泥沼中猛然抽身,撤去隔音结界,任凭雨声在周遭回荡。
雷声轰鸣。
小凤凰不撒谎,小凤凰害怕雷声,小凤凰不需要他的陪伴。
衍羲和撒谎,衍羲和从不孤独,衍羲和也不需要小凤凰的陪伴。
他的手颤抖起来。
小凤凰说喜欢他,小凤凰没了他也能活,小凤凰要和他好聚好散,小凤凰想把他藏在她的回忆里,留个永恒的念想。
他何德何能。
衍羲和腾地起身,抱起古琴扶舟,灵力从下方注入,小心翼翼地摸出巴掌大小的器魂,器魂有数以千计的精细法文精雕细琢,彼此套嵌,独特术法回路流光溢彩,在他掌中闪烁了下,又很快消失不见。
他握紧器魂走出卧房,停在小凤凰的门前。
一半的他是胆怯的,叫他就像以前那般,随性如风,说走就走,前往一个无人认识的地点从头开始,这次不做先生了,做个马夫,做个普通人;还有一半的他想起他与小凤凰第一次在白日正式见面,他才收拾好要走的行李,就听到小凤凰来敲他的房门,跟他说这世上除了鲲鹏没什么能飞得比凤凰还快,他要是走了,还得麻烦她天南海北地去寻。
他怕她寻。
他更怕她不寻。
想到这里,衍羲和终于下定决心,哐哐哐,敲响小凤凰的门。
门没锁,他也没有推门进去,执拗地站在门口,等待全然未知的审判。
过了好久好久,他在小凤凰的门前站了足足半生的时间。
终于在嘈杂雨声中听到小小的一声“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