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她步下台阶,没有往庖厨的方向行去,而是直出院门,至六角亭外,垂首行礼:“相爷。”
“用了药,歇下了?”薛显的面目陷在晦暗不明的夜色里,让人看不明晰。
“是。”季窈自然知道在问谁。
一言一答,薛显隔了好久没有说话,半晌才似妥协般:“跅弛惯了的性子,且由他去罢。”
季窈犹疑片刻,仍是开了口,看上去是在为薛辞年辩解:“相爷,这道旨意,实为公子汲汲所求,不是胡闹。”
薛显白日里言语间几分敲打,显然已经猜到个中原委,从鼻腔发出一声冷哼:“他如今翅膀硬了,好大的能耐,私自便替我薛家择了往后的路!”
“公子并非无能之辈,相爷是严父,口中再如何鄙弃,心中想必也是相信他的。”少女说话时轻细委婉,不卑不亢,既点出了薛家父子的关系,又暗指了缓和之道。
薛显不禁多看了她两眼,回想几番:“你叫……阿婵?”
季窈入府三月有余,与这位诛灭全家的罪魁祸首碰面次数寥寥无几,唯有一次印象深刻的,是在她初来乍到时的一场春宴上。
那时她因落了物甚折返席间,却见桌案四处都已被清扫,焦头烂额寻找之际,正撞上相府的仆从手忙脚乱搀着薛显离席。
认出她是薛辞年身边的侍婢,仆从急急叫住她,“相爷醉了!快去灶房端一碗醒酒汤来!”
季窈停下脚步,看了眼神志不清的薛显,低声应诺,掉头便拆了袖中装有毒药的纸包。
未曾想,灶房内的汤底火候未到,她便失了手。
“玉石俱焚,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有人抓住她的腕,引着她持毒的手远离了灶台。
来者是个粗布裙裳的庖妇,虽以布巾遮了半张脸,却看得出目若晨宿,眉末藏锋,举手投足间透着股匪气,必不是寻常妇人。
事已至此,犹如破甑,季窈反倒没有太多顾虑,“若能手刃仇敌,玉石俱焚又如何?”
疱妇却将一只木符牌拋到桌上,直接了当地问:“为季家报仇,你是什么人?”
上面明晃晃一个“乔”字,乃是乔良身死之夜留下的唯一物件。
季窈眸光波动,因方才自己的冒进而生了悔意,敛下声音:“无所从来,不值一提。”
疱妇亦不深究,将木符牌推还给她,“拿好你的东西,低头重新看一看你脚下的路,莫再入了死门。”
她的声音犹在耳畔:“想拿薛显的血祭候府满门,如今还太早。”
还太早。
销磨不得的恨意,如焚如燎的心绪,在这一句句的警醒中平息成海,最终化作裹着暗流与巨浪的温驯。
季窈垂着眸,纠正道:“夫人为奴婢赐名阿檀。”
薛显应了一句,不大在意的样子,声音沉下去,像是自语:“薛家的荣耀他不稀罕,偏为自己挑了一条峭如山巅的险绝之路……急功近利之举,只盼他不会行差踏错。”
灯影绰绰,忽明忽暗,远处蝉鸣如泣,亭下的长草间虫吟起伏,时而夹杂络丝娘的振羽轻响。
“那相爷您呢?”季窈忽然出声,“如若您行差踏错,该当如何?”
季窈感觉到薛显的目光倏尔转向她,直直地,如利剑般刺在她的头顶,似是因她的逾越而不虞。
少女不偏不倚抬头仰视他,带着种愚昧的天真与无畏,薛显莫名从中觉出股似曾相识的悲凉来,罕见的没有心生厌恶。
他将目光放轻,放软,最终收回,“本相也曾经做错过事、行错过路,只是……”
薛显不知为何要回她的话,堪堪收住了,转而道:“人之一生踪迹沉浮,心之所求不过一二,不必处处跼高蹐厚,可记住了?”
夏蝉嘶鸣的更加厉害,虫吟相和,轩窗外飞蛾扑撞,一下一下,撞在屋内之人回禀的字句上。
“属下无能,当年从季家搜出通敌信证的侍卫,前两天本已摸到行迹,今日赶到时,人却已经溺死在大江中了,据说是出行时失足落水,无人发现……”
薛辞年指尖闲闲把玩一枚玉坠,末糖色的玉沁,上雕一尾鱼,鱼身旁伴荷叶,在金色的火光下栩栩如生,“还真是阴魂不散。”
烛光不住跳动,点缀在少年如墨的鬓发,垂眸含笑间,映得他昳丽的眉眼格外温柔,若要仔细瞧去,才能发现其间的冷漠之色。
“不必查了。”他道。
“是……?”雨师及时反应过来,以为是自家主子说错了,提醒道:“不必查?”
少年桃花眸微弯,“既然背后之人不愿让我们查,我们又何必多费周折?我瞧着,这频繁出招的对手,倒比此事好查得多。”
雨师眼睛一亮,“主子英明!属下这就去安排一场引蛇出洞的好戏!”
说罢昂昂出门去。
门枢合动间,忽听得“噗”一声,案上微弱的灯烛被风吹灭,四周隐没在一片黑暗中。
少年面上笑意尽敛,随意地倚靠椅背,窗外晃动的灯影不时从他的面容掠过,斑驳的光泽好似琥珀。
他静静的,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