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细密如针,将北地铁灰色的天空与泥泞的大地缝合在一起。
谢昭华的布鞋早已湿透,每一步都在泥水中踩出一个浅涡,可她的步伐却异常平稳。
她终于走到了那个地方。
曾经埋入堕仙玉牒与透明糖丸的土坡上,并未如她所想那般荒芜,反而长出了一株奇异的花树。
树干呈玉白色,仿佛凝固的月光,枝杈虬结,姿态倔强。
树上开满了花,每一朵都形如微张的唇瓣,粉嫩而饱满,在雨中轻轻开合,却不映照出任何人的倒影,也不发出任何声音。
它们只是在无声地诉说。
谢昭华伸出手,任凭冰冷的雨水顺着指尖滑落。
她小心翼翼地从一朵“唇花”上收集了些许花粉。
丹修的本能让她立刻察觉到其中蕴含着一股磅礴而混乱的灵力。
她当即引动丹火,试图将其炼制成膏。
然而,无论她如何催动真元,那金色的花粉始终如一盘散沙,药性四处游离,根本无法凝聚。
火焰在掌心明灭,映着她澄澈的眼眸。她忽然停下了所有动作。
她错了。
这不是药材,这是姜璃留下的,一份未完成的记忆。
它不是用来治愈谁的灵丹妙药,而是需要后来者亲口咀嚼的苦果。
唯有亲历者用自己的神魂去碰撞这份苦痛与挣扎,才能从中激活独属于自己的力量。
强行将其炼化,无异于将一份鲜活的质问,变成一味温顺的补品。
她笑了笑,将掌心的花粉吹散。
随即,她走上前,将那一树的唇花尽数摘下,收入囊中。
她没有再试图炼制,只是在接下来的旅途中,将这些花瓣一片片地洒向九州各处曾见证过言律挣扎的遗址,任其随风飘落,等待下一个愿意亲口品尝这份苦涩的人。
与此同时,璇玑阁内,虞清昼正立于传法堂上。
堂下,是新入门的一批弟子,她们人手一卷空白符纸,悬腕提笔,神情肃穆得近乎僵硬。
她们都在追求一种“完美”。
自“言律”降世,情丝符的画法虽已公开,却也成了新的戒律。
弟子们生怕自己笔下情丝的构型有半分偏差,生怕写错一个代表心声的字,会引来不可预知的灾祸。
虞清昼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紧张而稚嫩的脸庞,最终,她一言不发地走下高台,挥袖间,一股柔和的劲风卷走了所有人面前的符纸与笔墨。
弟子们愕然抬头,不知所措。
“都随我来。”
虞清昼的声音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领着众人走出传法堂,来到庭院之中。
此刻,与北地遥相呼应的,也是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
她让所有弟子空手站于雨中,任凭冰凉的雨水打湿她们的发髻与衣衫。
“今天不画符,只做一件事。”虞清昼环视众人,一字一句道,“说一句你明明知道不该说,但就是想说的话。”
死寂。
空气中只有雨水敲打青石板的沙沙声。
弟子们面面相觑,有的甚至开始微微发抖,那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内心深处的恐惧。
挑战权威,说出“不正确”的话,这是她们修行第一天就被告诫要摒弃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站在角落,身形最瘦小的少女,嘴唇颤抖着,用细若蚊呐的声音挤出了一句话:“我……我觉得……掌门……太冷了。”
话音落地的瞬间,她身边的几名弟子吓得后退了半步,仿佛她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禁咒。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虞清昼身上,等待着雷霆之怒。
可虞清昼却笑了。
那笑容如冰雪初融,在她向来冷峻的脸上绽放出一丝真实的暖意。
“好。”她轻轻点头,目光却前所未有地温和,“这,才是你们画下的第一笔真符。”
谢昭华的脚步,停在了跑丫坡的老槐树下。
那个用稻草扎成的草人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亘古不变。
它手中捧着的瓜子壳,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山丘,见证了无数日升月落。
谢昭华从怀中取出一枚新的瓜子壳,用指甲在光滑的内侧,极其用力地刻下了三个字。
“我也怕。”
她将这枚承载着她此刻心境的瓜子壳,轻轻地、郑重地放入了草人空洞的掌心。
做完这一切,她便转身离去,没有丝毫留恋。
当夜,山坡上起了大风。
那草人枯藁的手指竟在风中微微一动,仿佛不堪重负般,将那枚新添的瓜子壳弹了出去。
瓜子壳在空中翻滚,最终落在一块被雷劈过的焦土之上。
七日后,那块焦土上,开出了一朵纯黑色的花。
它没有香味,花瓣在夜风中舒展开时,竟传出了一阵断断续续的、被压抑许久的女孩啜泣声。
那是谢昭华遥远的童年,她第一次因为说出师姐丹方中的错误而遭受师门责罚的那个夜晚。
这朵默语花,没有评判,没有安慰,只是将那段被尘封的记忆,原原本本地还给了天地。
数日后,远在璇玑阁的虞清昼,收到了一封没有寄信人地址的信笺。
纸上空无一字,只在正中央,有一滴早已干涸的泪痕,边缘泛着淡淡的黄色。
虞清昼将这张信纸带到了缄默堂。
那里曾是存放禁言咒物的地方,如今空旷肃穆。
她将信纸平铺于堂中央的石台上,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看着。
第三日清晨,虞清昼再次步入缄默堂时,惊讶地发现,那滴泪痕的周围,竟自发凝结了七颗晶莹剔透的露珠,不多不少,恰好排列成一个“禾”字。
一个代表着希望与新生的“禾”字。
虞清昼不再追问这封信的来源,也不再探究这泪痕背后的故事。
她只是提起笔,在那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