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裴姝把脸埋进枕头里,笑得肩膀都在颤。
很久很久以后,裴姝回忆起来这个夜晚。
她自嘲地想,定然是织娘怪罪她说谎了,才会把那样生气蓬勃的少年从她身边夺走。
半年后,庭州传来噩耗,薛将军战死沙场。
消息传入京城,隔壁的薛府一夜之间就挂满了白幡。
薛玉琢身穿孝衣,欲赴边疆承父业。
裴家去薛府吊唁。
裴姝看见穿着孝衣的薛玉琢跪在灵堂内,整个人消瘦了一圈,眼白布满血丝。
他身上的张扬热烈被抽走,留下顽石一般的坚韧和沉默。
薛玉琢长大了。
从一个恣意的少年长成一个沉稳的男子。
那段日子,薛玉琢没有再来过裴姝院子的墙头。
可裴姝反而每日都主动去院子里舞剑,眼角余光总往西侧的墙上飘。
除了一片树影,什么也没有。
昨日薛玉琢没来。
今日薛玉琢没来。
后日薛玉琢也没来。
大后日……
就在裴姝决定主动爬上墙头去张望的那日,薛玉琢出现了。
时机真是巧得很。
两人居然同一时间爬上了墙。
“你怎么来了……”裴姝惊讶地看着薛玉琢。
薛玉琢脸色比上次在灵堂见面的时候好了一些。
人还是有些消瘦,眼下带着疲惫的乌青,但眼神变得光亮坚定。
他说他要去西北了,次日一早就走。
也许两三年会回来。
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
“我一去千里,你别等我。”
薛玉琢把手藏在背后,握紧了拳头:
“我们薛家子孙注定戎马一生,未必有再见之日。裴娇娇,你是长安最好的姑娘,我不能误了你一生。”
“你明年就及笄了,记得要找个芝兰玉树,会吟诗作赋说话好听的郎君,不要像我这样笨手笨脚的,总是惹你哭惹你气。”
“薛玉琢,你真笨!”
裴姝听了这话,扶着梯子的手都在颤,差点从梯子上跌下来。
“薛玉琢你莫不是在说笑话?”
“我乃裴家长女。我们裴家是高门世家,结亲看的是门当户对,朝堂宗族。我怎么可能会耽于儿女情长?我怎么可能会等你?”
豆大的泪珠从她眼眶溢出,直直地坠下。
裴姝一边骂薛玉琢笨,一边抹眼泪,抹得衣袖都湿了。
薛玉琢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忽然抬手轻触她的脸颊,捻碎了一颗泪珠。
他哑着嗓子道:“裴娇娇,你是我见过最不会撒谎的人。”
他们平日虽隔着墙打闹,但从未触碰过对方。
少年温热的指尖触到少女光滑柔软的脸颊,稍触即离。
裴姝眼泪流得更厉害了,从怀里拿出一个平安符。
那是她在慈光寺求来的。
“你拿着它,我等你回来。&bp;你若来提亲,我定会求爹娘答应的。”
她是个容易害羞的姑娘,却把心意说得这样直白。
薛玉琢露出一个黯然的笑容。
薛玉琢说第二日就走,他真的走了。
裴姝说她会等,她也真的等了。
薛玉琢走得第一年,裴姝开始抄佛经。
她跪在佛像前,日日虔诚叩拜,祈求远在千里之外的薛玉琢平安。
她那顶顶好的少年郎在边关。
明年她就及笄了,她等他回来提亲。
第二年,裴姝及笄。
裴家办了及笄礼,不少人见裴姝出落得亭亭玉立,都有了做亲家的心思。
有很多人上门说媒,说得裴夫人耳朵都要起茧了。
裴夫人和裴姝说起此事,裴姝只说:
“娘,女儿身子不适,还需休养,不宜谈亲事。”
妹妹裴璇趴在裴姝的桌边,摇晃着小脑袋:
“阿姐,爹娘还有大哥会给你挑长安顶顶好的郎君的,你为什么不想订亲呀?”
裴姝眼角发酸:“因为,长安已没有顶顶好的郎君了。”
知女莫若母。
裴夫人哪能不明白女儿的心思?
“姝儿,娘知道你心里想着谁,玉琢是个好孩子,可沙场九死一生。薛老夫人守寡数十年,夫君儿子尽亡,白发人送黑发人。你是娘的娇娇儿,娘怎能忍心你嫁入薛家,看着你过那样的日子?”
裴姝继续专注地抄佛经,连衣角都不曾动一下。
裴夫人继续劝:
“若他只是个小门户的人家也就罢了,可玉琢是薛家人。我们裴家乃文臣之首,薛家在军中声名显赫,岂能联姻?”
日光落在书案,延绵成一条光亮的河,冲刷过裴姝的笔尖。
笔尖在纸上写下一行行小字: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一滴泪落下,晕开了一个“生”字。
接着一滴又一滴。
洇湿了纸张。
裴姝抬起头,泪流不止:
“娘,我想等他回来,哪怕嫁不了他,也想等他活着回来。娘,我想再等等他,也许他很快就回来了。”
“你这傻丫头,性子跟你爹一样倔。”裴夫人叹着气离开。
裴家收到过一两回薛家从边关寄来的信,明面上是薛玉成写给裴凌云的。
可信封中是两封信,还有一封是给裴姝的。
薛玉琢写的信并不长。
可裴姝从信里看见了大漠孤烟,凌冽寒风,还有千里难归的千军万马。
裴姝把信好好地收藏起来,然后去院子里舞剑。
她仰头看头顶的槐树。
槐花开了满树,洁白一片,像西北吹来的风雪。
可惜了,墙头再不会冒出一个摘花偷酒的少年。
薛玉琢离开的第三年。
裴姝抄的佛经堆满了书架,舞剑的动作愈发轻盈连贯,人也出落得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