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和年节里,咱们昭王啊,有更重要的事儿。”“行嘉。”
杨谈回头,见是舒王,青衣厚貂裘,拥了紫金手炉,面色依然浮白。“兄长。“杨谈见他从神龙殿方向来,便问了句,“圣人身子尚好?”“老样子。"舒王衣袖拢紧,缓缓道,“时至冬日,圣人与我都要休养一段时间,这几个月恐怕还要劳累行嘉。”
“分内之事,兄长客气。“究竞顶着堂兄弟的名头,杨谈仍是客客气气地回他。
近些年圣人身体一落千丈,每逢秋冬都靠丹药吊着性命。舒王也帮不上什么忙,尽管余毒已清,但到底留下病根,春夏尚能处理一些公文事宜,一到冷天,只有杨谈一力撑起朝局。
“圣人方才服了药,醒了一阵,还问起你,说你总不来瞧他,是还在怨他之前对雪亭做的种种。"舒王垂首,淡笑着摇摇头,“也许圣人年纪大了吧。最近他总说,当年是他把雪亭逼得太狠了。明知她是宁为玉碎的性子,偏要看看她的底线在哪里。”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杨谈想,所幸白雪亭看得透想得穿,其实当年没有圣人,她也未必会留在长安。爱和杨谈,都是困不住她的。“对了,雪亭快回来了吧?"舒王偏头,神色十分温和,“我记得明日是她生辰。”
“嗯。“杨谈平声道,“我去接她。”
转眼间二人行至宫门,舒王便向杨谈告别,淡声道:“我和云芝一道备了份礼,晚些送去昭王府。相聚来之不易,就不去打扰你们俩了。”杨谈追问了句:“听闻殿下前些天将韦娘子接进舒王府了?”舒王眉目温润,轻声回:“是。她在明心观两年,够久了。”“够久了”,这是多委婉的说法。曾经有寿王妃太真观六年,摇身一变成杨贵妃。今日便有韦云芝明心观两年,洗净身份入主舒王府。杨谈或许是惟一一个知道韦云芝与傅清岩有旧的人。大概这对韦云芝来说是最好的归宿,之于傅清岩如果他能因为韦云芝,不再将白雪亭视作今生不可得,对于杨谈来说,也实在是一件好事。沈谙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他听墙角本事不错,与杨谈一道看着舒王远去的背影,叹道:“是不是人病久了,真的会无欲无求?舒王殿下比起端王那个草包,倒是有本事很多。但一点儿跟你争的心气都没有,真是史书上找不到的兄友弟恭啊。”
天家兄弟为争那个位子什么都做得出来,但哪怕病好,舒王也从未和杨谈争过。
沈谙"啧"了声道:“你说他是真的还是演的?我反正不信这世上真有菩萨。“是煮的。"杨谈懒得搭理他,“我去渡口了。”沈谙伸手:“哎,我一起啊!我也好久没见咱们雪亭了!”上一回见面,也不过不久之前。北边出了个巨贪,将赈灾款大半吃进自己兜里,百姓流离,尸横遍野,此案一出朝野震惊。杨谈掌权后历来重惩贪官,因此特地跑了一趟,当场将此贼五马分尸,并将其贪墨所得尽数归还百姓。刚巧,白雪亭与南湖书院的人也在那里。
昭王殿下便刻意多逗留了两天,夜里爬上书院程翩娘子的窗。久别重逢,抱着她黏个没完。
若非白雪亭赶他,恐怕他还要“乐不思京”好几天。上回相见匆匆,这次杨谈早早翘首以盼,就等着白雪亭下船第一刻,张开双臂接住扑过来的她。
只是他左等右等,等到金乌西落,月色初升,仍然不见那艘船靠岸。渡口来来往往,没有一个是他要等的人。
连陪客沈谙都有些急了,“照理说一个时辰前就该到了,怎么拖了这么久?”
沉闷了许久的天色被一注暴雨撕开,夹着雪粒子,轰然往杨谈脸上扑来。那一瞬间,他有种极其恐慌的感觉。
行人匆匆躲雨,沈谙也避到茶棚下,唯独杨谈迈不出步子。他遥遥看着接近渡口的那队人马一一是他派去接应白雪亭的鸣凤司。进长安,白雪亭一向习惯从渡口走水路,坐一阵船比骑马舒服很多。然而今日,没有船,鸣凤司身后,也没有骑马的纤细身影。明珂下马,慌乱间跌倒在地,“殿下!王妃她…”“王妃她遇难了!”
“……我们在京郊等不到人,一路行至凤桐岭,才发现长安外不远下了大雪。赶到凤桐岭时,只…只看到几驾摔下山的马车,和……几具尸骨……明珂越说,声音越轻。
其实不是他的声音轻了,是杨谈听不见了。大雨交织着行人的喧嚣,世间的声音如此吵闹,他脑海的筋脉搅乱成了一团,恍惚间耳边只有嗡嗡嗡的嘈杂。
“…她的尸骨,在哪里?”
杨谈几乎木然着问出这一句。
鸣凤司是他亲手练出来的人,任何人的消息都可能有假,鸣凤司不会。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知道绝无生还的希望,连那一丝的近乎无理取闹的不相信,他都无力奢望。
明珂低了头,咬紧牙关,双手呈上一根断裂的红丝带。被雨洗刷过,沾了污泥,如同泅开的一道血河。
“卑职数过,一共七具尸骨,摔下山崖,大多都……都不齐全了。拼凑起来,有一具的身形与王妃肖似,腕间缠了这截红丝带。”没人比杨谈更熟悉这红丝带。
章和二十三春,桃花林重逢,斩下的一截红腰带是他的私心。从十七到二十,彼时他刚过情窦初开的年纪,朦朦胧胧通晓他对于白雪亭的执念和牵挂是因为什么,只是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当他模糊意识到这些,他们已经成了仇人。所以那一刻,他将那截红丝带视作故事的尾巴,隐秘而细心心地收藏了起来。直到很久以后,玉兰园里,他小心心翼翼捧出已经略有褪色的红丝带,将他和白雪亭的头发缠到了一起,那是他今生给过最重的承诺。结发之誓重于生死,白雪亭远游前,他将性命和誓言都交给了她。可她没有回来。
他们说,她的尸骨留在了凤桐岭。
刹那间,像被抽掉了支撑身体的脊骨,杨谈无声地倒了下去,几个鸣凤卫七手八脚扶住了他。
沈谙从茶棚里借了顶伞冲出来,挡在杨谈头顶,高声吼:“带他回去!绑着也好锁住也罢,绝不能让他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