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简单啊。”李善长走到墙边,指着那幅《耕战图》,“你看这画上的农夫,左手拿锄头,右手握鞭子。陛下啊,就是要一边用锦衣卫的鞭子抽服旧势力,一边用你这把锄头给新势力松土。你以为选士子是施恩?不,这是让江南士大夫内斗!选上的和选不上的斗,感恩的和记恨的斗,你吕本夹在中间,就是那根挑动内斗的棍子!”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得吕本通体生寒。
他似乎看到江南的士林里,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有期待,有怨恨,更多的是等着看他如何收场。“那下官该如何是好?”他再也维持不住平日的镇定。
李善长回到书案后坐下,慢条斯理地拿起茶盏:“阳谋,这是彻头彻尾的阳谋。旨意不能违抗,选才必须办得风光。但怎么选,选哪些人,这里面就有讲究了。”
吕本立刻上前一步,拱手道:“还请老相国赐教!”
李善长放下茶盏,目光变得深远:“老夫记得,当年陛下在应天初定,曾礼聘过五位大儒,号为“五经’师。宋濂、刘基、章溢、叶琛都做了官,唯有一人,挂印而去,至今不肯出仕。”
“老相国说的是……”吕本脑中飞速搜索,眼睛一亮,“难道是戴良先生?”
“正是此人。”李善长捻着胡须点头,“戴良,做过元朝的儒学提举,张士诚据吴时,又被拜为中书左司郎中。陛下定吴后,召他为翰林侍制,他却称病不赴,后来干脆躲到吴中深山中,连征召的使者都见不着。”
吕本站直身体,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戴先生可是当今文坛泰斗!当年他写的《九灵山房集》,江南士子几乎人手一卷,这在江南士林里声望极高啊!”
“声望高,就有用。”李善长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戴良不肯事二主,这话传到陛下耳朵里,早就是根刺了。但他毕竞是名满天下的大儒,不能轻易动。现在你去选士子,若是把戴良也列在征召名单里呢?”吕本脑中瞬间闪过一道光:“老相国是说,让戴良来挡枪?”
“挡枪谈不上。”李善长笑了笑,“你只需把他的名字高高挂在榜首,派最体面的使者去请。他若肯来,你便得了收服大儒的美名,陛下也得了“礼贤下士’的名声;他若不肯来,便是再次抗旨,到时候陛下要拿他立威,江南士子只会怪他不识抬举,与你吕本何干?”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更重要的是,戴良在江南士林中素有“清高’之名,你把他抬出来,那些骂你的士绅就会分一部分火力去议论戴良的“晚节’。选才时的那些猫腻,不就被盖住了吗?”“老相国高见!”吕本深深一拜,“下官这就去准备,定要让戴先生的名字,出现在首批征召名单的最前头!”
李善长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
半月后,城门口。
挤满了文人士子,棉袍下的儒巾被寒风掀起角,露出一张张兴奋又紧张的脸。
他们攥着诗稿,踮脚望着城外官道。
今日是戴良先生进京的日子,这位曾经连陛下征召都敢拒绝的文坛泰斗,竟破天荒奉诏,消息早像野火般烧遍了应天的大街小巷。
但是,他没有接受官府安排的马车,而是自己进京。
“来了!快看那是不是戴先生的车!”不知谁喊了一声。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随即爆发出压抑的骚动。
只见官道尽头扬起一阵烟尘,并非官府常见的青呢大轿,而是一辆单匹瘦马拉着的板车,车栏上搭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帘。
板车停在吊桥前,车帘被掀开。
众人望去,皆倒吸一口凉气。
车上下来的老者身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足蹬麻鞋,霜白的须发在风中散乱,面色枯槁如深秋落叶,唯有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瞳孔黑得发亮,像两簇燃烧的炭火,透着一股近乎偏执的愤懑。
“戴公!”
“先生真乃我辈楷模!”
人群中爆发出整齐的呼喊,数百名士子迎了上去。
有胆大的举着抄录的《九灵山房集》选段,书页被风吹得哗啦啦响。
“学生曾于苏州书肆见过先生手迹,今日得见真容,死而无憾!”
“先生旅途劳顿,且饮此杯驱寒!”
戴良站在马车前,目光扫过,眼神却冷得像桥下的护城河。
他既没扶起任何人,也没接那酒壶,只是微微颔首,道:
“诸位请起,老夫不过一介布衣,当不起这等大礼。”
“老夫此次进京,非为功名,只为正君道明臣职。三日后早朝,老夫自会面君。在此之前,请勿扰。”说罢,竟不再看任何人,转身上了板车,那瘦马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情绪,低嘶一声,径直进了城门。人群僵在原地,望着那辆陋车消失在街角,半晌才有人回过神来,喃喃道:“先生风骨,真乃今世陶渊明也!”
戴良并未住进吕本早已备好的驿馆上房,反而选了城南最简陋的一处驿站,闭门谢客。
整个应天府都在等待,等待这位清高大儒在金銮殿上,究竟会落下怎样一枚棋子。
马天和朱棣立在那驿站外。
“听说这戴老是个嘴炮?”马天问。
朱棣没听过“嘴炮”,但猜到是什么意思,点头:“很能骂!而且这次,他估计是冲着舅舅你和父皇来的。”
马天瞪大眼睛:“卧槽!他所说的“明臣职’,那个臣指的是我?”
“锦衣卫情报,吕公之死传到江南,戴老痛骂你一夜!”朱棣笑道,“以前父皇征召他,他都躲山里去了,这回如此痛快,我猜肯定憋着气呢。”
马天拧了拧眉。
有完没完啊?又冲我来?
“当年他骂父皇,父皇都得避。”朱棣面色古怪,“舅舅,你悠着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