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几乎能猜到对方要说什么。
“刘爱卿请讲。”
刘仲质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殿下,臣今日仍要提及朱英之事!那朱英来历不明,既无宗牒可查,又无旧部能证,仅凭一张与故去皇长孙相似的脸,便得陛下青眼,日日随侍左右,甚至同游六部,这于礼不合,于法不容!”他话音刚落,队列中立刻响起附和之声。
唐胜宗往前半步,声如洪钟:
“刘尚书所言极是!陛下乃天子,言行当为天下表率。朱英身份未定,陛下却视若亲孙,那允效、允通两位殿下呢?他们是太子殿下的嫡亲骨肉,如今却要看着一个外人占去本该属于他们的恩宠,这让天下人如何看待皇家宗法?让两位殿下日后在宗室中如何立足?”
几位淮西勋贵纷纷出列,七嘴八舌地附和,言辞越发激昂:
“请殿下为两位皇孙正名!”
“若任由朱英这般胡闹下去,恐动摇国本啊!”
“嫡庶不分,名分紊乱,何以服众?”
朱标沉默地看着这群义愤填膺的大臣,迟迟没有开口。
就在这时,吏部尚书吕本缓步走出。
与其他人的激昂不同,他脸上带着几分痛心疾首的恳切:
“殿下,臣并非要为难一个少年。历朝历代,将皇家血脉看得重如泰山。允坟、允通两位殿下自小便聪慧懂事,臣看着他们长大,深知他们对陛下的孺慕之情。可如今,陪在陛下身边的不是他们,长此以往,孩子们心里难免会有芥蒂啊。”
这番话不像唐胜宗等人那般咄咄逼人,却像一根软刺,轻轻扎在朱标心上。
他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儿子们的模样:允炫捧着书卷时认真的侧脸,允通追着蝴蝶跑时的笑声。他们确实很久没得到父皇那般亲近的对待了。
“吕尚书说得是啊。”又有位老臣出列,语气沉重,“朱英若是真有皇孙血脉,那便请陛下早日查清,昭告天下,给个名分;可他若是来历不明的冒牌货,还请殿下早做决断,莫要让两位皇孙受这无妄之苦,也莫要让宗室寒心啊。”
殿内的议论声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落在朱标身上。
有人眼中带着急切,有人藏着担忧,还有人等着看他如何应对这场棘手的逼迫。
朱标始终没有说话。
昨日在东宫,吕氏的话犹在耳畔:“允坟他们是亲皇孙啊。”
今日朝堂上,群臣的谏言又字字恳切:“孩子们心里难免会有芥蒂。”
他一直坚信,朱英的清白会随着时间水落石出。
可此刻,看着满朝文武凝重的脸,想到儿子们可能露出的委屈眼神,他第一次对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产生了一丝动摇。
朱英是无辜的,可允坟和允通,又何尝不是呢?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唱喏:“圣旨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太监总管郑春手捧圣旨,疾行而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满朝文武齐刷刷地跪伏在地。
朱标也从椅子上起身,跪在案侧。
郑春走到殿中,展开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皇孙疑案未明,兹念朱英少年孤苦,性资纯良,着其即日入东宫进学,与皇孙允炊、允通共读经史,同习礼义。
此事暂以三年为限。三年内,若有实据证其为朕之皇孙,朕当亲书宗牒,昭告天下,复其名分;若三年期满查无实据,朕亦将亲告太庙,祭告列祖列宗,明言朱英非朕之孙,断天下悠悠之口。
三年内,无论宗室亲贵、文武百官,若有再敢以“假冒皇孙’为由妄议朱英者,一律以“离间皇家骨肉’论罪,斩立决!
钦此!”
最后那个“斩”字,郑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气。
圣旨宣读完毕,殿内死寂。
最先变了脸色的是那些方才跳得最欢的淮西勋贵,各个脸色铁青。
刘仲质手微微颤抖,没料到陛下竟会下这样一道旨意。
既没承认朱英的身份,也没否定,反而将他送进了东宫,与两位皇孙同吃同住,这分明是将朱英放在了皇家的眼皮子底下,却又用三年之期和一道杀令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吕本的脸色更是复杂,垂着眼帘,没人能看清他的神情。
几位老臣面面相觑,眼神里满是惊诧。
陛下这是在用雷霆手段稳住局面啊!既给了朱英一个相对安全的处境,也给了天下人一个交代的期限,更重要的是,用最严厉的刑罚堵住了悠悠众口,免得这桩疑案沦为党争的工具。
朱标站在案侧,肩膀缓缓松弛下来。
有释然,有了然,更有几分对父亲深谋远虑的叹服。
下朝后。
吕本与李善长并肩走在人群后侧,两人都未说话,只听着周围官员低声议论着方才那道圣旨。走到僻静处,吕本终于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原以为朝堂施压能让太子殿下松口,没成想陛下竞直接下了这道旨意,把人送进东宫不说,还定下三年之期。看来,陛下心里还是那么看重朱英啊。”李善长冷冷一笑:“吕尚书倒是糊涂了。人进了东宫,不就等于踏入了你的地盘?你可是允效、允通两位殿下的经史先生,日日在东宫走动,还怕寻不到机会?”
吕本脚步一顿,眼中飞快闪过一丝冷意,随即又掩去。
“三年时间,足够做很多事了。”李善长转头看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吕本眼中杀机一闪而过,却又很快压了下去:“老相国说得是。只是东宫规矩森严,耳目众多,毕竞是太子殿下眼皮子底下,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还是得从长计议。”
李善长哈哈一笑:“这才是吕尚书的稳重。”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加快了脚步。
微风吹过,阳光下宫殿的影子如怪物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