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杨无邪应声。
在他去办此事前,苏梦枕又道:“谢姑娘呢?”
杨无邪回答道:“回楼主,表小姐与沈少侠救出七小姐后,便先行回来了。此刻应在黄楼看风景。”
苏梦枕起身,为自己披上了他的玄色大氅,最后吩咐:“今日再有急事来黄楼找我。”
.
黄楼顶层,凭栏处。
暮色四合,将汴京城涂抹成一望无际的、昏沉的灰蓝。远处的宫阙轮廓模糊,近处的汴河浊流呜咽,金风细雨楼自身的飞檐斗拱在暮霭中投下暗影,与城市另一端那座同样沉默的庞然大物隔空对峙。
谢怀灵倚着冰凉的雕花木栏,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她换了一身更素的衣物,已是一点花纹都不再有,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是漫卷诗书。她好像在看风景,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虚空中也许有什么,但又大概是什么也没有。长发被风吹乱,几缕拂过眼下殷红的痣,她单薄的身影在暮色和楼宇的阴影里,渺小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羽毛,与这沉暮融为一体。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随后是如影随形的苦味。
谢怀灵没有回头。
苏梦枕走到她身侧,同样凭栏而立。两个人谁都未看向彼此,不知目光是否有在空中汇聚。
“来找我做什么?”这一回是她先问了。
用来伪装的口音消失得是一干二净,她也是不与他周旋了,又可能是故事走到这一步,这一点接不接着骗他都不重要。
苏梦枕有微小的惊讶,但他也不多说:“花谢了,总觉得该来见你一趟。”
“那就随便聊聊吧。”谢怀灵说。
又能聊什么,说白了他对她一无所知,她究竟从何而来,怀揣着哪样的心思,他不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知道的多。苏梦枕也靠着栏杆,咳嗽了两声,肺腑里的绞痛一阵一阵的,世事总是不关照他,在胜利后第一个拜访他的永远都是病魔。
天很远,万物都在千里之外。仿佛是所有东西都燃烧殆尽了,虚无得空落落,霞色远山金明灭,他抹去了咳出来的血,把腥味掐在手心的帕子上,依稀间感受到落日的余温。在没有遮挡的楼顶,天下最后的余光还是留在他们身上,但也不过是个很寻常的黄昏,他很寻常的忍耐。
苏梦枕问她,说:“今日是你的安排吗?”
“完全不是。”谢怀灵听完都想死了,对着空中张开五指,把夕阳搁在指缝间,“就算我明天要干大逆不道的事,也要先睡到正午。”
“一日之计在于晨。”
“假的,听不懂,歪理,鬼话。”她四连否定。
红珊瑚似的夕阳照得她没有血色的肌肤也暖调起来,泛起朦胧的色彩,她又把五指收拢,就好像把太阳抓住了。
风又起,卷起几片枯叶,苏梦枕再问:“为何要提醒我花无错的事?”
谢怀灵没有回答,把问题给他扔回来:“那你呢?为什么非要谈下和‘活财神’的生意?为什么非赢六分半堂不可?”
苏梦枕的脊背挺得更直了些,仿佛一座不肯倾颓的山峦。他迎着风,也迎着谢怀灵的目光:“因为六分雷四成苏,不够。我苏梦枕,生来就不是为了与人平分秋色。”
他要做从来没有前人完成过的功业,此志百难不可移,顽石不可转;他要将金风细雨楼的旗帜插遍,残破的身体的拖不住他的脚步,炽热的野心铺陈开来非化作一副山河图不可;他要做这天下江湖的霸主,既然今日已独登高楼,就不会畏惧任何,朝堂倾颓、造化弄人、来煎人寿,也不过如此。
这等气吞山河的气魄,才配得上一个眼睛里永远有火焰的人。
可是谢怀灵摆了摆手指,犹嫌他病态、凄厉的燃烧还不够,还要往下探寻:“不是这个,不只是这个。”
苏梦枕骤然沉默。她当真是这世上最敢言的女人,他心中的念头一跳,接着更深地沉入寒潭,他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深埋在他胸中最深处,比痼疾更蚀骨,比权柄更宏大的愿望——他年少时多少日日夜夜,远远地望着看不见的燕云十六州积蓄起来的,叫做倾覆腐朽庙堂,涤荡污浊乾坤的痴妄——他不能说,一旦出口,愿望就会变成足以焚尽自身、牵连整个金风细雨楼的逾越,比一统江湖更惊世骇俗、更不容于世。
苏梦枕屏息,末了才道:“……棋盘太小,棋子太多了。”
他该杀了她的。说完这话,苏梦枕又想到这件事。
话题似乎就此打住,他话头再转,声音冷峭如刀:“如今事局已定,朱家别无选择。花无错,也拿到他该有的结局。”
谢怀灵不咸不淡“嗯”了一嗓子,反应平淡,好像花无错的生命不是她按的快进键。
“我以为,你会关心我如何处置他。”苏梦枕道。
“关心?”谢怀灵似乎觉得这个词有点意思,侧目瞥了他一眼,“关心他的处置做什么,难道他留遗书写遗产给我?你要能把他挖出来写遗嘱我也不是不行。”
“可以。”苏梦枕也看惯了她的性子,“现在他还没死。”
谢怀灵的侧目变成了侧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惊诧清晰地写在她没有过太多表情的脸上,眼睛瞬间聚焦,视线直直钉在苏梦枕脸上,这里面的含义叫荒谬,叫完全不能理解:“还没有?为什么?”
在她看来,背叛者,尤其是花无错这种位置关键、危害巨大、绝无利益再可榨的背叛者,就该立刻清除,如同拂去衣上尘埃,何须犹豫?
苏梦枕掩住嘴,先是一阵撕心裂肺咳嗽,指缝间渗出点点猩红。待那阵翻江倒海的痛楚稍歇,他才放下手,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你提醒了我。”他开口,“‘花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我只有间接的线索,没有直接的证据。花无错,他曾与我出生入死,刀山火海,未曾退后半步。他的血,流在金风细雨楼的砖石上过,也流在我眼前过。”
他的眼里翻涌着深沉复杂的东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