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大鸿胪（一）
“薛少卿,你和我透个底呗？圣人打算立哪个为新太子？”“你管呢，反正不是你。”
“别这样，我得提前做准备啊。”
“准备什么？”
“不告诉你。”
在长安这些日子，金春秋与我一来一回地通着信，说了得有一万石的废话。我们彼此推诿，互相试探，直到我不得不离家远去的那一天。春回大地，和暖的气候从中原大地蔓延至山与海的边陲，距离王朝腹地最遥远的营州也不再似我离开时那样冷。
我怀揣着满腹牵挂向北起行,銮铃低落，马蹄沉默，行至营州城郭外，望见新罗国的青铜车惠。
金春秋比我到得还要早，他极其乖觉地等候在都督府正堂，只待向我和张俭展示伴手礼：
“张都督，薛少卿，这是新罗的人参，共二百斤。我们的参比高句丽参的功效好，温和不上火，爽口不塞牙，不信你们尝两根。”“张都督，薛少卿，这是新罗的貂皮，共一百匹。我们的貂比高句丽貂的手感好，柔软不扎手，亲肤不掉毛,不信你们摸摸看。”“张都督，薛少卿，这是新罗的假发，三百两。新罗娘子的头发比高句丽娘子的头发多，我们这边的娘子她不熬夜，不信你们戴一戴。"①张俭眼睛都直了，他是个沉迷于下|基|层的农民干|部，活到现在也没见过这种级别的民脂民膏：“干嘛呢你？”
金春秋将两只手揣进袖筒里，憨厚地笑，“这是我们仁问的嫁妆，我们仁问就要来到大唐做质子了，劳烦二位照顾我们仁问。”要了命了见了鬼了苍了天了。
下个月就轮到新罗送朝贡，他们本来就不富裕，按照金春秋现在这种搜刮法儿，我看他下个月还能搜出什么来。
穷家富路，这不假，可老百姓招谁惹谁了？我手扶额头，不敢看面前的土特产：
“首先，男方给的不叫"嫁妆'，叫′聘礼；其次，大唐并没有招你儿子做女婿的打算，不要随便为事情定性；最后，这些就算是你们今年的朝贡了，让世子带到长安去罢，下个月别再送。”
金春秋很夸张地诚惶诚恐起来，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这怎么行，储君新立，新罗不能不有所表示呀。”
张俭道：“也未必会新立储君罢？没准儿圣人老来伤心，害怕重蹈覆辙，千秋万岁之后才有决意。”
这就是地方官的局限性。张俭在营州十几年，消息灵通的程度恐怕还不如金春秋一-我抬眼打量这新罗老儿，只见他时不时掠过张俭，冲我挤眉弄眼。我被他的表情逗笑了，忍不住摇摇头。
新罗遣唐生虽然诗书学得马虎，但那些摆在台面之下的油滑心计，却很有些中原宫廷斗争的遗风。乃至于，连他们也知道从龙在前的重要性了。五月正是营州农耕的好时候，张俭带领府兵们稀植葵种、采桑补苗。饶乐水畔莺飞草长，奚族的牧民沿河饮马，契丹人渡过居潢水，在河谷草原犒赏牛羊趁着张俭下地干活，我领着金春秋参观漫山遍野的稻田。大唐的东北部有山脉，有丘陵。因着营州都督府这些年来的开垦，人们才知道此地原来是一片肥沃的黑土地。
营州北有松陉岭，是大唐与契丹、奚部的分界线，南方有两条河流经过东北大地，六股河和青龙河，最终在绥中汇入渤海。②站在都督府向西望去，能望见青葱茂郁的努鲁儿虎山。山地坡陡土薄，原本种不了什么农作物，张俭在曲辕犁的基础上发明了一种唤作“山地耒"的作具，顶端部分有一根长长的铁牙齿，能够让农民徒手拿着，扎进士壤。③金春秋就像耗子瞧见粮仓，看着什么都觉得新鲜，指着水转筒车问我怎么用，连铁铧铁耱都要借来试一试。
我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不由得打断他的表演：“这几样早就传给你们了，你装什么呀？”
金春秋“哇"的一声：“天恩浩荡呀，我就知道圣人最疼新罗了！什么时候传来的，我回去看看？”
“三国时期，曹操还活着的时候。"我翻个白眼。④老小子最擅长装傻充愣。
辽东三国里头，新罗的粮食产量是最大的，他们的土壤和营州最像。这是他们被高句丽和百济两道夹击了百来年，依旧没有亡国的根本原因。⑤“你们的铁也炼得不错啊？我在平壤见到你们的铠甲了，被高句丽缴获的那些。"我故意眯起眼睛，勾勾手教他附耳过来：“告诉你个朝贡的妙招。有些时候你得取巧，不要净逮着那些难得的送。像铠甲、武器，这都有政|治|意|义的，人家于阗就给我们送铠甲，批量生产，不费劲，总好过苦兮兮地上山挖参。”
新罗朋友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
“薛少卿，这你就不懂了。大国有大国的外交，小国也有小国的活法儿。倘若我们不多多装可怜，假装连粮食和武器也没有，待到向你们求助的时候，你们也不一定搭理我们呀。”
噗一一我笑出声来，“好罢，好罢。”
他说得倒没错，可是宗主国也不是傻子。
大唐之所以帮助新罗，正是因为我们已经对其充分了解，知道他们有储蓄粮草的能力与打造兵刃的技术，只不过受困于地缘位置而已。倘若当真如他所说，新罗不过空壳一具，也就唯有自生自灭的下场了。金春秋的小儿子金仁问年方十五，此刻还在都城金州⑥，没有随行。做父亲的此行不止为送礼物，还存着一份替儿子探路的心思。从新罗进入大唐境内分为三条海路，上次金春秋来看我，走的是东渡线，即从新罗的唐恩浦口上船，经过鸭绿江上岸。他说他坐船坐得胆战心惊，生怕高句丽人发现自己，再将自己一箭射死。⑦
我安慰他道：“你不必紧张，我会去接你儿子的，高句丽人敢杀你，难道也敢杀我么？”
“还是不好，少卿。"他从怀中拿出揣了一路的地图，上头画着密密麻麻的记号，“这次我试了试绕路的办法，不必经过鸭绿江，可以绕到明州，从扬子江入境。只是海浪汹涌些，容易晕船。少卿，你不晕船罢？”我…怎么算不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