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对浑身尊严都被打碎的女儿来说,简直成了另一种无法承受的噩梦。
尽管后来李艺率已经摆脱轮椅重新站起来,日常上学出行都由专人接送,身后也有一帮人暗暗跟着叫李在叙能随时掌控其动向,可女儿仍然对此始终抗拒到了极点,就像现在这样——
她垂下眼睑,整个人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一样,如同一颗被雨打湿的玻璃珠,又硬又沉默。好半晌她才轻轻开口:“不要,我不喜欢。”,甚至根本不管现在外头艳阳高照,匆匆撂下一句想睡觉便转身逃进了电梯。
电梯厢门缓缓阖上,李在叙坐在原地,目光落在空荡的沙发上,许久未动。
*
因为生理构造的原因,男性无法像女性那样做到自孩子降生起就学会爱孩子。
甚至大多数的男性终其一生都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父亲。
李在叙对小女儿最初的记忆就是缩在襁褓里皱巴巴的一团肉,哭声尖利得刺耳。与其说是新生的喜悦,不如说是一个突兀的意外。
艺率的母亲是政治家族的女儿。
财阀家族的儿子与政治家的女儿联姻,这在南韩社会实在是很常见。而他作为一个合格的家族继承人被培养着长大,自然对于自己的婚姻都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他对妻子没有很多爱,但这没关系,因为他从小也没能得到很多爱,自然吝啬地学不会给予。
妻子的家族是在大儿子十二岁那年倒台的。
二十多年,这对南韩政治家来说已经算是长寿,可对于早已将家族荣耀系于一身的出嫁女儿来说,却是霹雳一般的惶恐。
看着那时的妻子如同过季鲜花凋零一般整个人萎败下来,眼里那些曾经作为政治家门千金的矜持与光彩,被无尽的惶恐与焦虑取代,这让李在叙第一次感受到某种钝痛。当然,这不是出于爱或是某种怜悯——这更多的是某种感同身受。
他意识到,他和妻子都是同一种类型的植物,是那种必须紧紧扎根,依附家族养分才能存活的藤蔓——不同的是,他被迫生出了扭曲却又坚韧的根须,不仅要牢牢抓住土地,更要反向托举起主干。而妻子……妻子更像是菟丝子,虽然缠得紧,却始终脆弱。
他数次宽慰她,即使情况糟糕,她的生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作为丈夫,他会遵守当年的誓词一直庇护她。
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
大概是出于某种偏执的自证,艺率的到来成了妻子绝望中唯一的救命稻草,一丝终于得以喘息的机会……可那即将燃尽的烛火,最终湮灭在艺率出生时那个深沉的夜色里。
那个皱巴巴、哭起来不管不顾的小婴儿,就在这样一种被母亲遗弃的夜色里,开始了她的人生。
当时他在想些什么呢?
就叫艺率吧。
希望你直率地活着,直率地面对人生,不必像你妈妈那样,他抱着孩子这样想到。
自己真是个薄情的人啊。
面对相守十几载的妻子骤然离世,面对呱呱坠地仍不知悲喜的女儿,唯一的想法竟是希望她别活得像她妈妈那样。
*
他的艺率小时候过得并不快乐。
那时候的李在叙忙于与家族的老头子斡旋,忙于开拓国外市场,忙于在父亲愈发膨胀的控制欲与自己的野心之间寻找立足地。小小的艺率被寄养在城北洞的老宅,由她的祖父母和姨母负责看顾。
在李艺率四岁以前,李在叙对女儿不多的回忆,都停留在那个蔫蔫巴巴的小小身影上。她总是安静坐着,或是蜷缩在姨母身边,一副怎么也睡不够的模样。
这样娇弱,这样文静,甚至让李在叙心里很有些遗憾。
还是长成了她母亲的样子啊……
直到当时已经颇具沉稳气度的大儿子李叡承面带异色地说起他的怀疑——妹妹明明看上去很是个健康爱笑的孩子,却总会在午间无缘无故陷入昏睡。
小孩子觉多,这很平常。可李叡承某段时间经常在下学回家时,偷偷去儿童房看望早早入睡的妹妹,正常人即使是在深度睡眠时听到动静也会有轻微反应,而艺率却像是被抽去意识那样陷入一种近乎停滞的状态……结合面有异色的姨母,这很反常。
事情也正如李叡承所怀疑的那样。
李艺率从小精力旺盛格外难带,因此某个负责夜里照看她的姨母为了省事用了些下作的手段。索性发现得及时,加上所用剂量不多,万幸没对孩子的身体造成什么损伤。
让李在叙感到愤怒的并不只是那个伤害他孩子的姨母,更多的……是艺率的祖父母,他的父母亲对这件事的忽视和漠然。因此在李叡承提出要带艺率去德国生活时,他想也不想便同意了。
送艺率上飞机的那个午后,他坐在车里,看着女儿小小的身影和澄澈懵懂的眼睛。还在牙牙学语的孩子用稚气的声音,翻来覆去地说着些在老宅里有关于爷爷奶奶、姨母、邻居家讨厌的姐姐的抱怨。
她说她想向爸爸告状好久了,又失落于每次还没等她说出来就觉得困了。
这么小的孩子自然不懂什么安眠药镇静剂,也不会懂得整日照顾她的姨母在人形的皮囊下长着一颗冷漠狰狞的心。
真是可爱的孩子啊。
听着她絮絮叨叨的声音,李在叙也升起了些逗弄她的心思:“你说了这么多,难道就不怕阿爸回去告诉爷爷吗?”
“为什么要怕?”闻言,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带着全然的信任,“爷爷可以是很多人的爷爷,但爸爸只是我和哥哥两个人的爸爸呀!你当然要向着我了!”
这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这样不容置疑的信任,让李在叙一时失声,心也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住。
和李艺率一样,李在叙的童年也是在城北洞的老宅里度过的。
那里有同样厚重的木门,同样曲折回环的韩屋走廊,同样漠然的祖父母……以及沉默无言的,父亲的背影。
他小的时候是不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