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第027章
殿中四人,至此唯有一人始终未发一言。
便是薛九娘。
她初时不言,是因周身不适,一直在努力控制。午宴设在景轩正厅之内,温颐时常出入处。寻常人不觉有甚,毕竞温颐如今已经戒饮百余日,殿中陈设器物焕然一新。但她不同,一点五石散都能勾起她的欲望,不能挪动的撑地顶梁的雕廊画栋、长在泥中的一花一树、但凡曾久浸五石散的微尘颗粒,于她都是可饮可欢的致命诱惑。所以,在文恬奉肴后,她努力沉浸往昔,想生死离别,以此分散神思。后闻得温颐的话,见他举止,心提上来,精力有了集中处,对药的欲望稍稍减弱,不再多想,人安适了些。
她坐在薛壑下首,离得不算远。文恬的泼洒的酒水溅到了她身上,几点在袖摆,几点在脖颈,几点在面颊,还有几点湿在鬓发,从发簪滴落。在这盏酒之前,她并不担心薛壑会交底。
五年了,他若想要寻温门同行,根本不会等到今日。即便温颐因饮药撑不起事,但还有温松。温松乃三朝老臣,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真论起来,如今温氏当家做主的还是他。
但这盏酒泼来,江瞻云先是一股怒意在胸腔激荡,周身所有的血液都倒流逆行涌上脑门。她至今为止的人生都在高位,即便遇刺流落民间,亦很快聚集了心腹人手,高台发令,从未受过一丝侮辱。遑论这般被人泼酒于面。
偏还不是专门泼的她,她不过是池鱼被殃。那他呢?
他也是天之骄子,南地益州举一州十三郡培养出来的武可统千军、文可掌政台的儿郎,他受得了这般羞辱吗?
即便在一个月前,她已经知晓他以薛氏阖族的声誉换明烨的信任。“朱门赫赫,蜀水汤汤。朝随风舵暮随澜,昨日阶前今日廊。"即便这首极尽讽刺的诗谣至今还在流传,此番出城来此,她还在城郊听到。即便她知晓,为戏做全,外翁在大庭广众之下唾面于他。即便她知晓,就在数日前,他入育婴堂,章漪埋了刀斧手欲取他性命。好多事,她都知晓。
但也只觉是为人臣者理所应当,甚至隐隐觉得他为人夫更活该如此。心软之时,也疼过,叹过,照顾过他。但唯有此时此刻,几点酒水的溅落,让她生平头一次感同身受。
他的路,也不好走。
“不许欺他!"她豁然出口。
设席宴饮,人皆距案不过两拳,跽坐案前。温颐隔案握其手,文恬侍酒在案侧,是面南位北的位置。
江瞻云起身一步至前,推案空出位置,挡薛壑身前。温颐被案外沿撞到,手下一松空出掌心;文恬久为臣奴被这一声熟悉的呵斥声唬得心头一跳,正欲开口又见女郎眉宇颦蹙,一双凤目惊惶,秋水一样的眸子扫过这个,又看那个,愤意有余而威压不足,只再吐出一句话来,“不许欺我阿兄!”化散了文恬的那点疑虑,转头将戏做下去。但这个距离实在太近了。
她转身时肩膀擦过他胸膛,待能抬眸四目相视时,几乎已是贴胸而处。她感受到他胸口的温热,听到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只得尽可能仰首退身,但因屈膝的姿态,背抵在长案内沿。黄梨木的桌案,最是沉重不可挪,她退得艰难,不曾拉开距离。便只能继续艰难地从袖中掏出巾帕,给他擦拭额头水珠,面庞酒渍,湿哒哒的鬓角,还有已入耳中的酒水。她歪过头去,呼吸喷薄在他脖颈。抬手的衣袖拂在他胸前,袖口冷硬的银丝织花划过他颊畔,水一样柔软的罗纱袖角摩挲他手背。而她三指指尖捏着巾帕一角,已经探入他耳中,正轻轻往一边卷起,再往一边擦去,罗纱轻薄吸水,很快汲干了七八。
遗憾她没有侍奉人的经验,无名指和小指上的护甲划到他后颈皮肉,转眼现出一道红痕。让她滞了动作,心头颤颤,余一眼在看他。殿中点着香,置着冰鉴,寒雾团团,冷香幽幽。薛壑在一阵细微的刺痛中回神,余光接了她一时不曾挪动的眼神。实在过于亲近的距离,他看不见她身体,看不清她面庞,只看到她扑来一瞬的轮廓,之后是转身仰首的一双眼睛,再后来便是此时此刻她歪头在他鬓边的目光。
丹凤眼,秋水目,太像了。
甚至有一刻,他竞生出了一点"耳鬓厮磨"的味道。所幸颈上划痕让他清醒,微微后退了身子,道一声"不要紧”。话落,他欲将人掩去身后,与温颐说话。
却见她动作先起,绕案而出,跽坐于温颐面前,仅两尺之地,开口言语,“温大人,你以此血书来问我阿兄种种,妾以为实在可笑得很。”“可笑?“温颐不解道,“何以可笑?”
“你凭此书,便认为当今天子是杀害宣宏皇太女的凶手,认为我阿兄是在卧薪尝胆意图为宣宏皇太女报仇。如若不然,他便是背弃江氏的不忠不义之人,可对?″
“难道不是吗?如果之前十三郎是被蒙蔽的,今日正好与我温门联手,尚且还来得及。若之前就知道真相。或者说一开始就是他离开殿下,放出口子,与人方便…“温颐望向薛壑,眼中难掩失望,多盈愤恨。“温大人若这样说,我薛氏确实可疑。"薛九娘低低笑过,“但你温门也不清白!”
“你说甚?"温颐如闻笑话,怒极反笑。
“我说你温氏一族也很可疑。我听说夏苗当日,您接替东宫卫尉职,掌东宫安危,上林苑柳庄亭范围内的一应安全事宜都是您亲自过目的。那是不是可以怀疑,是您将刺客放进去的。您温门早有不臣之心,扶明烨上位后,因薛氏得权太过,我薛氏女又要入主中宫,所以你是来替新帝探路的?亦或者,你是来离间我们君臣的?”
“你……“薛九娘一席话,让温颐听得心惊肉跳,面色红一阵白一阵,乍听十分有理,细想又万分可笑,“我若是你说的这般,我这厢邀你们前来,将这等东西交于你们面前,就应先在四下伏好刀斧手,以防万一。但你且看看,你们尚有亲卫相随,我不过一童子,三两侍从,与素日无有差异!”“你、你们……“温颐失望至极,气得浑身战栗,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