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在一片混沌中挣扎。
梦里,全是数字和曲线。
应力分布云图,扭矩输出曲线,材料疲劳极限的函数图像。
他猛地睁开眼。
宿舍里很安静,只有窗外传来隐约的、机器运转的低鸣。
头很沉,像灌了铅。
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被抽空了的酸软。
他坐起身,环顾四周,花了几秒钟才重新定位自己。
不是在实验室,不是在绘图室。
是在743厂的宿舍。
他睡了多久?
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下午三点。他记得自己被“押送”回宿舍时,还是前一天的傍晚。
他睡了快一整天。
他掀开被子,那件带着皂角清香的旧军大衣从身上滑落。
顾不上洗漱,他套上衣服,推门而出。
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适应了一下,然后迈开步子,径直走向发动机试验车间。
他必须去看看。
车间里,没有他想象中的慌乱和停滞。
孙教授、王浩,还有几个年轻的技术员,正围着那台“问题心脏”进行着细致的调整。
地上没有新的废品,空气里也没有那种失败后的焦糊味。
“醒了?”
孙教授第一个发现了他,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陈明走到试验台前,目光扫过发动机,“问题……解决了?”
“解决了大半。”孙教授指着被拆下来的化油器,语气里带着一丝兴奋。
“按照你的思路,我们扩大了主量孔,又重新调整了点火提前角。刚才试了一次,排气管烧红的现象,基本消失了。”
王浩也走了过来,他看着陈明,眼神里是一种全新的、混杂着敬佩和信服的复杂情绪。
“陈总工,我们还发现,点火提前角每提前一度,怠速震动就会减小百分之三,但高转速的扭矩会略微下降。我们正在找那个最佳的平衡点。”
陈明点了点头,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这支队伍,终于开始学会自己走路了。
他们不再是单纯的执行者,而是在他的理论框架下,开始主动地去思考、去优化、去寻找答案。
“很好。”他由衷地说道,“你们做得很好。”
“别光说我们。”孙教授摆了摆手,“我们这边是小麻烦,真正的大麻烦,在王大锤那边。”
“他怎么了?”
“他快把自己逼疯了。”孙教授叹了口气,“你最好去看看。那老家伙的脾气,犟得跟淬了火的钢一样,再这么下去,我怕他把自己给炼废了。”
陈明的心一沉,立刻转身,快步走向锻工车间。
离着还有几十米,他就听到了一阵不正常的、狂乱的锤击声。
“哐!哐!哐当!”
那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节奏和韵律,只有纯粹的、不顾一切的愤怒和发泄。
他推开车间大门。
一股灼人的热浪混合着浓烈的煤烟味扑面而来。
车间中央,王大锤赤着古铜色的上身,浑身被汗水浸得油亮。他正用一柄大锤,疯狂地砸着铁砧上一根已经烧得发黑的钢棒。
那不是在锻造。
那是在毁灭。
在他的脚边,已经扔了七八根同样被砸得扭曲变形的废品,像一堆被遗弃的骨骸。
“王师傅!”
陈明喊了一声。
“你可算醒了”
陈明走上前,从那堆废品里,捡起一根扭曲的钢棒。
是扭杆弹簧。
棒体本身经过了精心的热处理,闪烁着均匀的青蓝色光泽。
但问题,出在两端。
那本该是精密花键的地方,此刻却是一片模糊的、带有细微裂纹的扭曲形状。
“怎么回事?”陈明问道。
王大锤把手里的锤子重重地往地上一扔,走到一旁的水桶边,舀起一瓢凉水,从头顶浇了下去。
“滋啦”一声,白汽蒸腾。
“还能怎么回事!”
“这根‘大筋’,要先整体调质,让它又硬又有弹性,对不对?”
“对。”
“可他娘的调质完了,这钢就跟石头一样硬!我再想用火把它烧软了,在两头锻出花键来,那点火气,就把中间的调质效果全给毁了!”
他一脚踢在一根废品上,钢棒滚出老远。
“我要是先锻出花键,再拿去整体调质,那精细的花键,在炉子里一烧,就变形了!根本达不到图纸上的精度!”
“我试了七八遍了!”王大锤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要么,是中间的身子骨对了,两头的牙是软的。要么,是两头的牙对了,中间的身子骨是废的!”
“这活儿,根本就不是人干的!”
他陷入了一个无法挣脱的工艺悖论。
强度和精度,像鱼和熊掌,在这根小小的扭杆上,成了不可兼得的死敌。
陈明拿着那根废品,仔细地看着。
他看到了王大锤那双巧手在花键上留下的锻打痕迹,也看到了热处理后那完美的金属色泽。
他知道,王大锤已经把他毕生的技艺,都压在了这根钢棒上。
可他还是失败了。
因为这不是靠经验和手艺就能解决的问题。
这是思路上的根本错误。
“王师傅。”陈明放下手里的钢棒,看着他。
“谁告诉你,这东西要用锤子来做的?”
王大锤一愣,粗声粗气地反问:“不用锤子,难道用牙咬?”
“我们不能用锤子,在它最硬的时候,去改变它的形状。”
“我们可以用另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
“一种,比淬火钢更硬的东西。”
陈明走到一旁的料堆,从里面翻出一块废弃的、用来做磨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