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山的话,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庆功宴上那热烈而虚浮的狂欢。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李卫国、王大锤、孙教授,这些刚刚还沉浸在巨大成功喜悦中的功臣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们看着图纸上那几个被铅笔画出的、刺眼的圆圈,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他们造出了一头性能卓越的钢铁猛兽。
可他们忘了,驾驭猛兽的,是血肉之躯的人。
陈明的目光,也凝固在那几个圆圈上。
他脑海中那座庞大的、由无数公式和结构图构成的知识大厦,在这一刻,被张铁山这几句朴素到近乎粗鲁的话,狠狠地撞开了一扇窗。
一扇,通往战场的窗。
他看到了一名驾驶员,在车辆起火时,因为舱门狭窄,被活活卡在里面,在烈焰中绝望挣扎。
他看到了一个抱着炸药包的敌人,利用那三米的视野盲区,从容地贴近,然后拉响引信。
他看到了在颠簸的战场上,驾驶员的手因为沾满了汗水和鲜血,从那根光滑的操纵杆上滑脱,导致车辆失控,坠入深渊。
这些,是任何应力分析和性能测试都无法模拟出的……死亡瞬间。
“我明白了。”
陈明缓缓抬起头,他看着张铁山,眼神里没有丝毫被冒犯的不快,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感激。
“你说得对。”
他拿起桌上的铅笔,在那张凝聚了无数人心血、堪称完美的总图上,亲手划掉了原来的舱门设计。
“这里,改。”
他又划掉了观察窗的设计。
“这里,也改。”
最后,是操纵杆。
“所有的操纵杆,全部重新设计。表面必须增加滚花和防滑凹槽。”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的犹豫。
仿佛他划掉的,不是自己引以为傲的作品,而是一些早就该被丢进垃圾堆的错误。
王大锤和李卫国他们,看着这一幕,心神剧震。
他们本以为陈明会辩解,会用数据和理论来捍卫自己的设计。
可他没有。
他用最直接的行动,表达了对一个普通士兵最深刻的尊重。
这一刻,他们才真正明白,自己追随的,到底是怎样一个领导者。
张铁山的眼神也变了。
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敬佩。
他见过太多高高在上的设计师和专家。
他们关心机器会不会坏,却很少关心用机器的人会不会死。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在听完他的话后,思考的,是生死。
“好。”陈明放下铅笔,环视众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铁砧’项目,进入第二阶段。”
“代号:‘铁砧-1B’。”
“我们的目标,不再是单纯的性能卓越。”
“而是,让我们的战士,能开着它,活着上战场,更能开着它,活着回家!”
“从现在起,743厂所有设计,必须遵循一个最高原则——”
“人,比机器重要。”
……
会议结束了。
那座压在每个人心头三十天的巨大山峦,终于被彻底搬开。
赵兴国大手一挥,宣布全厂放假一天。
这是七百二十个小时连轴转后,第一次真正的休息。
工人们、战士们,三三两两地走出车间,他们有的直接就近找了片草地,倒头就睡,鼾声如雷。
有的则冲向了澡堂,要洗去身上那层厚厚的、混杂着汗水与荣耀的油污。
整个743厂,第一次,在白天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阳光,和风。
陈明没有去休息,他被何司令直接带上了那辆军用吉普。
“去哪?首长?”
“军区。”何司令的回答简短有力。
吉普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行驶,陈明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几十天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弛。
他太累了,眼皮重得像挂了铅。
不知不…觉中,他竟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被叫醒时,吉普车已经停在了一座戒备森严的大院里。
高大的院墙,门口荷枪实弹的哨兵,以及远处停机坪上那几架散发着冰冷气息的战机,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里的非同寻常。
“下车吧。”
何司令带着他,走进了一栋不起眼的灰色小楼。
楼道里很安静,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在回响。
何司令在一扇厚重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木门前停下,轻轻敲了敲。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
何司令推开门,示意陈明进去。
陈明走进房间,发现这竟然是一间作战地图室。
房间的正中央,是一张巨大的沙盘,上面模拟着复杂的山地和河流,插满了代表着不同番号的红蓝小旗。
沙盘旁,站着一位老人。
老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没有领章,没有军衔,但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有一种庞大的气势。
陈明的心,猛地一跳。
他认出了这位老人。
虽然只是在一些历史资料的照片上见过,但他绝不会认错。
“首长好。”陈明下意识地立正,声音都有些干涩。
老人转过身,目光落在了陈明的身上。
那目光,温和,却又仿佛能洞穿一切。
“你就是陈明同志?”老人笑了笑,主动伸出手。
陈明连忙上前,双手握住了那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
“小何都跟我说了。”老人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吧,年轻人,别紧张。”
“你们搞出来的那个‘铁疙瘩’,我很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