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用吉普的引擎声的车灯划破黑暗,照亮了743厂那块已经有些斑驳的白色编号牌。
何首长没有下车,只是在驾驶座上,对着副驾的陈明摆了摆手。
“回去,好好睡一觉。”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命令,和一丝长辈般的关切。
“明天,你的兵,你的厂,还都等着你。”
陈明点了点头,推开车门。
一股混杂着煤烟、青草和冷铁味道的熟悉空气,涌入鼻腔。
他看着吉普车调转车头,两道光柱扫过远处的车间轮廓,然后迅速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风声,和远处高大烟囱里传出的、几不可闻的低鸣。
今天,是全厂放假的日子。
七百二十个小时战战之后,这台疯狂运转的战争机器,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陈明站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感觉全身的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被抽空了的酸软。
军区会议上那几个小时的高度精神集中,比他在车间里熬上三天三夜还要累。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宿舍楼走去。
就在他经过技术科办公楼那栋小楼时,一道清瘦的身影,从门廊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你回来了。
是林雪。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工装,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橡皮筋束在脑后,路灯昏黄的光,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一片柔和的光晕。
陈明停下脚步,有些意外。
“你怎么还没休息?”
林雪摇了摇头,她的目光落在陈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上,声音里带着一丝心疼。
“我睡不着,就想在这里等等。”
她没有说,她其实是算着时间,从晚饭后就一直等在这里。
她只是觉得,这个为工厂、为那个“铁砧”付出了所有心血的男人,在结束了一场更高级别的战斗后回来时,不应该面对一个冷冰冰的、空无一人的工厂。
至少,应该有个人,跟他说一声“欢迎回来”。
“等我?”陈明愣了一下。
“嗯。”林雪轻轻点头,她向前走了两步,月光下,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的关切。
“又开了一天的会,应该很累吧?”
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轻轻拂过陈明那根已经紧绷到了极限的神经。
陈明下意识地想说“还好”,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一句。
“是有点。”
他看着眼前的姑娘,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对技术的狂热,没有对功劳的崇拜,只有最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关心。
他紧绷的身体,在这一刻,才真正地松弛了下来。
“不过,这次开会,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职业的本能,让他还是忍不住开始复盘。
“我们以前,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
“我们的‘铁砧’,虽然通过了测试,但它还只是一件粗糙的武器。”
“它的装甲结构,它的动力系统,还有很多需要优化升级的地方。”
“甚至……”
他想起了那位航空专家的难题,想起了那位海军总工的困惑。
他发现,自己脑海中的那座知识宝库,能做的事情,还有太多太多。
“陈明。”
林雪突然开口,打断了他。
她很少这样直呼其名。
陈明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那些事情,优化也好,升级也罢,都等到后天再说。”
林雪的语气,带着一种与她柔弱外表不符的、不容商量的坚定。
“今天晚上,还有明天一整天,你什么都不许想。”
“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睡觉。”
她看着陈明那张因为疲惫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心中一软,声音也跟着放轻了许多。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个刚从煤堆里爬出来的幽灵。”
“你要是倒下了,那我们这个厂,才算是真的塌了天了。”
陈明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没事,还能扛。
可他看着林雪那双认真的、甚至带着一丝命令意味的眼睛,那些辩解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沉默了。
夜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在两人脚边打着旋。
空气中,有一种安静的、温暖的东西,在悄然流淌。
过了许久,陈明才苦笑了一下。
“好,听你的。”
“今天晚上,我什么都不想。”
林雪这才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如释重负的笑容。
那笑容在夜色里,像一朵悄然绽放的昙花。
“走吧,我送你回宿舍。”
两人并肩走在空旷的厂区小路上。
没有了机器的轰鸣,没有了战士们的口号,743厂的夜晚,静谧得有些不真实。
“陈明。”
“嗯?”
“我有时候觉得,你好像什么都懂。”
林雪偏过头,看着他的侧脸,轻声问道。
“不管是造汽车,还是造装甲车,甚至是他们说的飞机和潜艇,你好像……总能一眼就看到问题的根源。”
“这很奇怪。”
“我甚至偷偷想过,你是不是哪个神仙下凡,专门来帮我们的。”
陈明的心,轻轻一跳。
他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
“可能只是我站的地方,比别人高了那么一点点吧。”
他重复了在军区会议室里说过的那句话。
林雪停下脚步,她也转过身,认真地看着陈明。
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不。”
她摇了摇头,眼神清澈而明亮。
“你不只是比别人站得高。”
“你还比所有人都看得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