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战指挥室。
空气凝固得像一块劣质的铸铁,又冷,又硬,还充满了肉眼看不见的裂纹。
李卫国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插满了烟头。
王大锤那张总是被炉火映得通红的脸,此刻却是一片死灰。
孙教授的眼镜上,蒙着一层淡淡的油污,他却连擦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那张凝聚了陈明和所有人无数心血的“铁砧-1B”总图,此刻在他们看来,不再是荣耀的勋章,而是一份无法执行的、充满了嘲讽的遗嘱。
“扇形加工,拼接之后,中间那道缝,怎么磨?”
李卫国的声音沙哑,像一头被困在沙漠里的老狼。
“我问遍了厂里所有的老师傅,有一个算一个,谁也没这个手艺,能把直径一米五的圈,磨得跟镜面一样平!”
“还有这个十字梁!”
王大锤一拳砸在桌子上,那声音里充满了憋屈。
“高频感应的炉子,图纸都没有,我们上哪儿变出来?拿嘴烧吗?!”
“同轴电缆……”
王浩也推了推眼镜,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那层金属屏蔽网,我们试了三种编织方法,不是太松就是太密,屏蔽效果一塌糊涂,里面的信号干扰比外面还大。”
绝望。
如同瘟疫,在房间里蔓延。
就在这时。
“吱呀”
指挥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起头,以为是赵厂长又来催进度了。
可他们看到的,是林雪。
她回来了。
从医院回来后,这是她第一次踏进这间屋子。
她的脸色,还带着一丝苍白,但那双总是清澈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用干净报纸包着的东西,那动作,像是在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林雪同志,你怎么来了?”
李卫国愣了一下,连忙站起身。
“陈总工他……身体还好吗?”
林雪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走到那张巨大的绘图桌前,将怀里的纸包,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那张充满了红色修改标记的总图之上。
“他很好。”
林雪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愁眉不展的人,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像山涧里的清泉。
“他让我,把他的“书法练习’,带回来给大家看看。”
书法练习?
所有人都愣住了。
在王大锤和李卫国他们疑惑的注视下,林雪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地,一层一层地,揭开了那包裹着的报纸。
十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医院里的病历记录纸,出现在众人面前。
纸张的背面,是印刷体的表格。
而正面,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清秀而有力的字迹,画满了各种匪夷所思的结构图和电路图。“这是·……”
李卫国第一个凑了上去,他的目光,瞬间就被第一张纸上的标题给吸住了。
《关于“铁砧”项目批量化生产的十大瓶颈及预备解决方案》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瓶颈二:双层座圈的磨削效率及精度保证。”
李卫国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他迫不及待地往下看。
“方案:放弃单砂轮成型磨削。设计“三头联动组合式磨床’。一号磨头,采用粗粒度刚玉砂轮,负责粗磨,去除大部分余量。二号磨头,采用中粒度碳化硅砂轮,负责半精磨,修正轨道曲线。三号磨头,采用金刚石研磨膏配合羊毛毡轮,进行最终的镜面抛光。”
“三个磨头,由同一套导轨控制,同时对座圈的不同扇区进行加工。将串行工序,改为并行工序,效率预计提升百分之三百,精度……可达0.005毫米。”
李卫国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看着图纸上那个画得清清楚楚的“三头磨床”的结构示意图,感觉自己这几十年的机加工经验,就像个笑话。
他不是没想到,他是根本,不敢想!
“老李!你看这个!”
王大锤那雷鸣般的吼声,将李卫国从巨大的震撼中惊醒。
王大锤一把抢过另一张纸,他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重重地戳在纸面上。
“瓶颈一:十字加强梁的铸造及局部淬火。”
“方案:铸造,采用阶梯式浇注系统,并在顶部冒口处,增设小型石墨电极,进行电弧加热保温。确保金属液自下而上,顺序凝固。可将内部缩孔废品率,从预估的百分之五十,降低到百分之五以下。”“高频感应淬火,电源方案:放弃单电子管振荡。采用“四管并联功率合成’电路,将四路小功率信号,通过耦合线圈进行能量叠加。单管损坏,不影响整体输出,稳定性提升一个数量级。具体电路图,见附录三。”
王浩的声音,从一开始的平稳,到后面的颤抖,再到最后的失声。
他念不下去了。
因为他看到,在那所谓的“附录三”上,陈明用一支快没墨的钢笔,画出了一套完整、精密,逻辑严密到让他这个科班出身的大学生都感到头皮发麻的电路图!
那不是什么构想!
那是一份可以直接拿去施工的,成熟的,甚至可以说是完美的……设计图!
“魔鬼·……”
王大锤喃喃自语,他看着那张纸,像是在看一件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圣物。
“你小子……你他娘的是个魔鬼吗?”
“还有这个!”
孙教授也从王浩手里,拿过了一张关于“同轴电缆”的工艺说明。
“屏蔽网编织方案:采用32股0.1毫米退火紫铜丝,以菱形交叉法,按三十七度角进行螺旋编织……天哪,他……他连编织的角度都算出来了?!”
孙教授扶着眼镜,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地,轰然地,砸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