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地寻了块地,挖了个坑,把妇人给埋了。
他看着这个年仅八岁,又刚失了唯一亲人的姑娘,问她:“日后有何打算?”
她仰头道:“如果可以,我想去学医。”
他愣了愣,问:“为何想要学医?”
她失落垂首,抚着右手手腕上一条破旧的红绳,道:“学了医就能救人,我想尽可能地去救那些与杏姨一样,因为没钱找大夫而被病痛折磨的可怜人。”
想法天真,却也实在难得。
他托人把她送到了陈老门下,全了她的理想。
转眼七年一晃而过,面黄肌瘦的小姑娘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已学有所成,也从未曾忘记自己曾经的理想,专用自己所学,去帮那些穷困潦倒的可怜人。
识得她的人都称她一声小菩萨。
凉州出现瘟疫时,她来同他辞别,说她要去一趟凉州。
他虽不放心,却也没有阻拦做自己想做的事,只时时关注着凉州情况,想着等圣上交给他的差事办完,就去凉州帮她。
起先,他们还时不时有通信。
可没过多久,她忽然音信全无,紧接着凉州封城的消息也传回盛京。
他心急如焚,几乎想丢掉一切的事奔赴凉州时,终于又收到了她的来信。
她说,她离开了凉州一段时间,所以没及时给他回信,她还告诉他,凉州百姓有救了,若无意外,再过半年她应当就能回来。
光从文字中,都能看出她的高兴。
果然未过几日,周韫带兵去了凉州,同北安府交涉后入了城的消息便传回盛京。
再后来,凉州瘟疫被控制,而周韫死在了凉州。
他也再没收到她的来信。
他担心她,在手中事情处理好后,连夜奔赴凉州想去寻她消息,结果一无所获。
他又寻到陈老,想要问她去了哪里,陈老却只说她不愿再行医救人,所以不学医了,也不肯透漏她的去处。
他放下所有事务,天南地北找了她一年。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等再见到她时,竟是在一次宫宴上。
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摇身一变,成了陛下的义女,郁家失踪多年的四小姐,与那向来离经叛道面首成群的昭阳长公主成了至交好友。
她分明也瞧见了他,却装作不识。
宴散出宫时,他跟在她马车后,想寻机会问她当年发生了何事,问她为何放弃了自己当初的理想,问她……这几年过得如何。
也就是那一晚,他亲见有衣衫破烂的妇人抱着昏迷的女儿跪在她的车架面前。
妇人说她是实在没办法了,她的女儿身患重病,为了给女儿看病,已经花光了这些年所有积蓄,她愿意后半生给她当牛做马,只求她再帮忙,救救自己可怜的女儿。
那个妇人他记得,是郁筝曾救过的一个可怜人,自幼身患重病,为家人所抛弃,是她的夫君救了她,而她的那夫君,为了挣钱给她治病,去做戏子供人取乐,最后惨死在塌上。
他死的那日,她女儿刚出生,患有同她一样的病。
郁筝可怜这一家人,当年临别时,郁筝还承诺过,日后若有困难,可再来找她。
然而这一次,马车里的她只冷淡说她认错人了,自己不会看病。
话落,不顾妇人苦苦哀求绕道而去。
他让随从将那长跪不起的妇人带去找大夫,自己跟着她的马车,想当年那个说想尽可能去救更多可怜人的小姑娘,想当年那个心心念念想要救凉州那些可怜人的少女,想那个在信中给她报喜说凉州百姓有救了的姑娘,想了一路。
直至她下了马车,手中拎着一壶酒,摇摇晃晃行至他面前,笑问他:“一直跟着我,是有话想说?”
她眼中水雾朦胧,似乎有些醉了。
他垂眼,万千话语凝在喉间,最后却只问了一句:“为何放弃行医救人了?”
“为什么放弃行医救人?”她似乎没想他跟来就是为了问这么一句话,怔愣了一会,嘴角扯出一抹笑,眼中却是遮不住嘲讽,声音低得似在喃喃自语:“因为世人不配啊……”
说罢,又摇摇晃晃想要离开。
他看着她一步三晃的瘦弱背影,不合时宜地又想起许多年前和郁筝的一段对话。
“可怜人那么多,哪能救得过来?”
“我知道人是救不完的,可我能救一个,便能少一个家庭因为贫病交加而饱受病痛愧疚折磨,不是吗?”
“而且以后我还可以开医馆,收学徒,教更多的人医术,这样他们也可以去救更多的人。”
她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我相信总有一天,大齐所有穷人都能看得起病的。”
他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心中如被蚂蚁啃食,泛着细细密密的疼,难受得紧。
年幼的她立志学医是为救这天下可怜世人,后来只身奔赴疫城也是为救他们,而今却冷眼旁观嘲讽他们不配。
他总觉得,她不该是这样的。
他站了许久,在她险些摔倒时终是忍不住追上去扶住她的手臂,问她:“当年在凉州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却在他面前醉得一头栽了过去。
他不记得那日是怎么把她带回去的,只记得她不小心暴露在外的手臂上,是密密麻麻的陈旧刀疤。
“大人?”
身后推官的声音拉回陆珩飘远的思绪,他将自己的信印交给那名推官,吩咐道:“你带几个人,去把郑烁带过来审问。”
这便是决定自己审这个案子了。
推官并未多问什么,领命离去。
陆珩压制好自己的情绪,理了理身上衣衫,提步踏进偏厅。
郁筝听到声音回头,见到他并不意外,起身行礼,声音疏离:“陆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