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云蒸霞蔚。
须发皆白的老者捧着一樽新牌位往山上而去。
树上假寐的守楼人听得脚步声,连斗笠都没摘,只懒洋洋道:“来了?”
李长山“嗯”了一声,问:“那群孩子走了?”
守楼人道:“一个时辰便刚下山了。”
李长山点了点头,复又踏步往楼里走去。
以往这老头每次来,都似寻找安慰般,拉着他东扯西扯,呱噪得很,而今日却没有一句废话。
守楼人不由掀开斗笠坐起身,看向那逐渐变得有些佝偻的背影。
果不其然,他怀中又抱着一樽灵位。
这些年,从湖山书院考出去的每一个学生,这老头都记得。
每个学生殉道身死后,他都会亲自为这些学生们书上生平功绩,把他们的灵位供奉在这殿中。
这已经是第三百八十四个了。
他不由问:“这次又是谁?”
老头答:“洪四象。”
守楼人微微怔住,这是景文七年入朝的那群孩子中,活到最后的一个。
他这一走,从这里最早出去的两批孩子,算是走完了。
守楼人默了许久,到底没去问怎么死的,只是默默盖上斗笠,似又睡着一般。
李长山沉默着进得殿中,里头纤尘不染,显然昨晚那群孩子走的时候,把这些灵位也擦洗了一遍。
他将洪四象的灵位安置好,又擦拭干净后,方行至右边最后一樽灵位前。
这樽牌位上头,刻着周显之灵位几个字。
那卷被他亲手放进来的万民书被卷得整整齐齐,端端正正摆在灵位前。
这万民书,是书院学生得知有心人用流民逼迫陛下处置周显后,自发写的,而青州百姓得知此事,亦如潮水般涌来,在上面签上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按上一个又一个的手印。
他原本要带着它上京去为周显求情的,却被不知从哪里得了风声的周显写信拦了下来。
他说他已经老了,不惧死,但他害怕这群朝气蓬勃心中热血未凉年轻人也因他而死,更不愿再有百姓因他丧命。
他选择了用自己的命,平息了一切事端。
李长山坐在周显灵位前,看着满屋安静立着的牌位,似在自言自语:“安之啊,你可有后悔过,去做这些事。”
问完,年过花甲的老人如小孩般,环抱着膝盖,将头埋进臂弯里,故友生前音容笑貌,尤在眼前。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在朝中同保守主和派唇枪舌战,金銮殿上的天子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欣赏。
年仅十八岁的少年将军带兵出征,陛下率朝中百官出城送行,捷报一封又一封传回盛京,他写给他的回信,却越来沉重。
十年后,南征北战的将军带兵归来,却未入宫去向陛下叙职,陛下久等不到人,面色逐渐不虞,他心急如焚去府中看他,他却独坐在房门前,怔怔看着一屋子破烂物件出神。看到他,问的第一句话便是:“你说我们打仗,是为什么?”
他理所当然答:“自是为我大齐开疆拓土,为我大齐百姓不再为外敌所扰,能安稳度日。”
暮气沉沉的周显垂下眼,道:“可是大齐经不住战争了。”
彼时他并不理解周显话中意思,这十多年大齐领土倍增,曾经的主和派也逐渐变成主战派,而今大齐士气正盛,怎会经不住战争,疑心他是否被鬼迷了神志。
直至后来,他走出了京都,去了许多地方,才明白他那句大齐经不住战争是何意。
民生凋敝,千疮百孔。
这便是他看到的,真正的大齐。
越来越大的领土并没有让大齐百姓生活好起来,他们没有被外族侵扰,却被自己人逼得家破人亡,没了活路。
再战下去,国将不国。
金戈铁马战功赫赫的将军弃了长枪,提起了笔,力劝陛下停止战争,休养生息。
陛下正欲大展宏图自不肯听,曾经同生共死的战友视他为背叛者,坚持主和的老臣不齿于他的立场不坚。
他在官场中几经沉浮,树敌无数,最后妻子儿女俱亡,只剩了当年在战场捡回来的养子一家和两个年幼的孙子。
心灰意冷之际,他辞了官,带着养子一家与孙子归隐山林。
他以为他已经放弃了救国,然十四年前,他却突然出现找到了他。
新帝登基,意欲停战与民生息,请他回朝主持新政。
他深知变法困难重重,而其中最难之处在执行,一条法令从发布到执行,层层下达之后常常会被曲解得面目全非,使原本利国利民之法,变得祸国殃民。
朝廷需要新鲜血液去对抗那些顽固派和不作为的执行者,而他也需要足够多的,能真正看到民生艰难,扎根底层的执行者。
他想请他任湖山书院掌院,为朝廷输送这些新鲜血液。
他自认并非圣贤,心里自然有所偏坦。
这十多年,他看着自己送出去的那些满腔热血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凄惨死去,本就心有不忍,自流民被煽动地发生暴动逼死周显后,他越发忍不住怀疑,他们这一辈子坚持所做的事,到底值不值得,那些所谓的弱小,又到底是否真的值得他们去救。
他这句是否后悔,与其说是在问周显,更多的是在问自己。
而昨日,他也问过周斐。
问他是否后悔在军中彻查消金散一事。
周斐并未给他答案,周显冷冰冰的牌位自也是无法回答他的。
他枯坐良久,直至外头蝉鸣渐起,方自嘲笑了笑,觉得自己实在优柔寡断不如老友意志坚定,后起身理了理衣服,出得殿去。
下得山来,却见周斐正端坐在亭中。
见到他,起身作揖行礼:“老师。”
李长山行至亭中,问:“进凌雪楼了?”
周斐也未隐瞒,道:“是。”
李长山问:“是有话要说?”
周斐默了默,道:“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