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五年八月初,京师。
褥热未散,暴雨过后的湿气蒸腾着,承天门外残留的水洼映着刺目的天光。
连日曝晒与暴雨冲刷,早已涤尽了最初的喧嚣。
百余士子散坐在门廊阶下、路边树荫处,神色疲惫,衣衫褴褛。
“余兄……”一名年轻监生声音嘶哑,望着紧闭的承天门,眼中充满了迷茫和动摇:
“我们……还要等到几时?王司业……染病又……被贬谪……朝廷……朝廷似乎并不在意我们……”余有丁盘膝坐在一片树荫下,汗水浸透了他蓝色的斓衫。
他抬头看了看远处巍峨的宫阙,又环视周围那些坚持的身影,低声道:
“等。等杜水曹回来。”
“杜水曹?”监生不解:“朝廷不是已褒奖他了吗?他回来……又能如何?”
“朝廷褒奖他治河之功,却申饬他的《正本清源以公天下疏》“行文不当’!”余有丁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愤: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朝廷认可他筑堤保民之功,却否定他指陈天下弊病、呼唤“天下为公’之志!更意味着……那柄国之巨蠹,依旧盘踞庙堂!”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周围渐渐围拢过来的同伴:
“诸位!王司业不在,其志却存!杜水曹那道疏,字字泣血,句句惊心,道尽天下积弊!“二百年士人精神堤防’,岂能任其崩塌?我们等在这里,非为一己功名,非为朝廷恩赏,是为心中那“公’字!是为这煌煌大明,还能否存一份正气!杜水曹,是那道疏的执笔人,是“天下为公’的呼号者!他若归来,吾道方能不孤!他才是这昏聩朝堂下,不灭的明灯!”
余有丁的话语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疲惫的人群中荡开了一圈涟漪。
“对!再坚持坚持,等杜水曹回来!”
“我要亲耳听听,朝廷是如何“申饬’他正本清源的呼号!”
“对!要让杜水曹回来时看到,我等京师士子不曾退,“天下为公’的薪火……未灭!”
十日煎熬,虽然有很多士子散去,但留下的却是意志最为坚定之人。
他们如同雪压下的青松,等待着那一声春雷。
一日后,深夜,京师驿馆。
快马踏碎沉寂的夜色,带来泥泞的消息:杜延霖,已至通州!
没人知道这消息如何像野火般瞬间点燃了散落全城的士子们一
那些曾参与伏阙又因疲惫或绝望悄然归家的,那些在酒肆茶楼中愤懑议论的,那些在书斋里反复抄录《正本清源以公天下疏》的……
他们像是被无形的号角召唤,于次日破晓时分,从京师的各个角落,再次汇聚!
承天门外,未及天明。
宫门深锁,万籁俱寂,但广场上,已经是人潮汹汹。
士子们因杜延霖的归来而复聚。
一千?两千?抑或更多?
黑压压的人影层层叠叠,沉默地跪伏于微凉的黎明前的黑暗里,与巍峨的宫城对峙。
他们无声,他们静默,但这无声与静默却比任何喧哗都更有力量。
只为一人。
西苑,玉熙宫。
炉烟袅袅,嘉靖帝闭目盘坐于蒲团之上,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但侍立一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却清晰地看到皇帝微微蹙起的眉头和捻动念珠时略显急促的手指。“万岁爷……”黄锦小心翼翼地躬身:
“承天门外……士子复聚,恐有千人之众……皆因杜延霖返京而起。这一次,众士子皆沉默不语……”嘉靖帝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并未睁开,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哼……徐阶,有负朕望啊!”
黄锦心中一凛,没敢接话。
前番玉熙宫召群臣议事时,皇帝将士子的事交由群臣商议,就存了镇压士子,但自身却不想担骂名的心思。
但徐阶不是严嵩,并没有一昧逢迎上意,而是在激进与安抚间,取了“冷处理”的折中之策。嘉靖帝见群臣不支持镇压,就勉强同意了徐阶的提议。
但如今杜延霖一回来,士子就散而复聚,而且其势更胜从前,这就说明徐阶的法子根本没有奏效,反而使士子更加有恃无恐!
嘉靖帝沉默片刻,再次缓缓开口:
“杜延霖不是回来了吗?他不是口口声声“天下为公’吗?那就依徐阶所言,让他去!让他自己去收拾他闯下的祸端!去劝退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生!告诉他,朕就在这西苑等着,看他……如何为朕分忧!”
“是!奴婢遵旨!”黄锦连忙应声,心中却为杜延霖捏了一把冷汗。
此举无异于推杜延霖上刀山火海!
杜延霖因一封奏疏成为了天下士子们推崇的对象,可若此时反过来替朝廷劝退他们,那因《正本清源以公天下疏》而积攒的声望,怕是要一朝丧尽!
“慢着!”黄锦躬身就要退去,嘉靖又道:
“召百官上承天门城楼!替朕……把把关!看看杜延霖言行可有失当的地方!若其言行失当,有损朝廷威仪……哼!朕,决不轻饶!”
“是!”黄锦不敢怠慢,立刻亲自带人前去传旨。
承天门外,破晓时刻已过。
晨光熹微,将巨大的宫门影子长长地投在广场上,也将那沉默的上千跪伏身影,切割成明暗交织的一片。
突然,“吱呀”一声涩响,承天门缓缓开启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杜延霖一身崭新的五品青色官袍,从承天门而出,至金水桥上。
“城门开了!”
“有官员出来了?”
“五品青色官袍,又如此年轻,来者莫非就是……杜水曹?”
士子们一片哗然。
杜延霖过了金水桥,以余有丁为首的几十名士子都是站起身来。
“来者可是杜延霖杜水曹?”余有丁整了整衣冠,带着众士子朝着杜延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