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绍兴府城东郊,兰亭别业。
暮春时节,会稽山麓层峦叠翠,兰渚溪水潺潺,修竹摇曳生姿。
昔日王羲之曲水流觞之地,今日被陆家精心装点,更显清雅脱俗。
亭台水榭间,丝竹管弦悠扬,名流雅士云集。
绍兴知府王三淮、山阴知县赵中行、会稽知县钱有礼等地方官员赫然在座,更有诸多依附陆家的士绅名流作陪,一时冠盖云集,锦绣满堂。
然而,主角未至,这场名为“文会”的鸿门宴,便已暗潮汹涌。
杜延霖的车驾,在约定的时辰,准时抵达别业门前。
以陆铨、王三淮为首,绍兴府一众名流士绅,早已在别业门前迎候。
陆铨身着儒衫,须发皆白,脸上堆满热情洋溢的笑容,拱手上前:
“杜学台大驾光临,兰亭蓬荜生辉!老朽携阖府上下及绍兴诸贤,恭迎学台大驾!”
“陆部堂太客气了。”杜延霖亦是拱手还礼,目光扫过朱漆大门后的绿意与精致,“兰亭圣地,名传千载,气象不凡。杜某叨扰了。”
“哪里哪里!杜学台能拨冗前来,是绍兴文坛之幸!”陆铨笑容可掬,侧身延请,“学台,请!”众人簇拥着杜延霖步入园中。
只见园内雕梁画栋,曲径通幽,香炉袅袅,奇石映水。
白玉案几上,珍馐美馔,琼浆玉液,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
陆铨满面春风,引着杜延霖在上首落座,仿佛前几日府学广场上的难堪从未发生过,声音洪亮:“今日兰亭雅集,只为以文会友,略表绍兴士林对杜学台整饬学风、躬行践道之敬意!请上座!”一番虚与委蛇的寒暄后,酒过三巡,气氛渐热。
陆铨不动声色地向长子递去一个眼色。
陆伯仁即刻会意,手捧一个通体泛着幽暗光泽的紫檀木匣,恭敬地走到杜延霖案前。
“杜学台,”陆铨笑容可掬:
“听闻学台精研史籍,尤重躬行践履。老夫偶得一套宋版《史记》,虽非完璧,然纸墨精良,校勘精审,实乃难得之物。此等承载千古兴衰、鉴往知来之宝典,唯有学台这般心怀天下、躬行大道者,方配得上研读珍藏!区区薄礼,不成敬意,万望学台笑纳!”
匣盖轻启,露出里面泛着古雅光泽的线装书册,纸页微黄,墨香犹存。
宋版书价值连城,此礼不可谓不重!
满座目光瞬间聚焦在杜延霖身上。
杜延霖瞥了一眼那珍贵的古籍,颔首道:
“陆部堂厚意,杜某心领。然《史记》有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杜某观绍兴府学,廪生膏火尚不能足额发放,寒门学子冬无棉衣,夏无单衫。此等承载先贤智慧的宝典,若置于杜某私室,岂非暴殄天物?不若置于府学藏书楼,供阖府生员共研读,以彰“天下为公’之义。陆部堂以为如何?”
陆铨脸上笑容一僵,随即又荡漾开,连声道:
“学台高义!高义!老夫惭愧!惭愧!就依学台所言,明日便差人将书送至府学!”
他心中暗骂,面上却不动声色,顺势又朝陆伯仁使了个眼色。
另一名青衣仆从即刻躬身捧上一个紫檀长条锦盒。
“学台请看,”陆铨亲自打开锦盒,露出一幅墨色淋漓、气韵生动的山水画卷:
“此乃北宋范宽真迹《溪山行旅图》。范先生一生清介卓绝,其山水浑厚高古,意境尤为超迈。此画气象万千,笔力沉雄,正合学台“躬行践道’、跋涉山川之志!此画置于学台案头,或可稍解案牍牍劳形之苦,亦能时时砥砺心志,追慕前贤啊!”
北宋范宽真迹!此礼更胜前番!
画中山峦如铁铸,行旅隐现其间,气象森然,直透绢帛而出,引得席间一片低低的惊叹。
““躬行践道,跋涉山川’,此言甚好!”杜延霖竟未拒绝,反而示意身侧长随接过画卷,在两名侍者协助下徐徐展开。
他的目光专注地扫过画中一草一木、一石一旅,片刻后朗声道:
“范中立此画,气象雄浑,笔力千钧,确为传世瑰宝。杜某观此画,见层峦叠嶂,山路崎岖,行旅者跋涉其间,虽艰辛而不改其志。此等精神,正合“躬行’二字一一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必成!此画,杜某先收下了,非为私藏赏玩,实乃有大用,杜某在此先谢过陆部堂赠画了。”
他拱手一礼,神色郑重。
“说的好!杜提学此言至理名言!”当下满座齐齐赞颂,声如潮涌。
陆铨眼角却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一一杜延霖竞收下了《溪山行旅图》?这与预想中对方固辞不受的情景大相径庭!
一丝疑虑如电光掠过心头,旋即湮灭。
肯收便好!只怕是偏爱书画一道?琴棋书画本是一体,既如此……陆铨心中盘算落定,脸上笑意更浓,趁热打铁:
“学台大人果然雅量高致,能得此画相伴案牍,亦是此画之幸啊!”
他话锋一转,笑容愈加殷勤:
“然则雅集盛会,岂可无丝竹雅韵?老夫听闻学台大人精通音律,此番特地从扬州延请了一位琴艺超绝的妙师,更有一位族中养女,亦擅此道。绿绮、芷兰,还不速来拜见提学大人!”
他轻轻击掌两下,声音清脆。
屏风后,环佩轻响,暗香浮动。
两名女子袅袅娜娜,莲步轻移,袅袅婷婷自屏风后转出,步入水榭。
当先一人,身着月白素纱襦裙,身姿如弱柳扶风,怀抱一张古意盎然的焦尾琴。
她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玉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周遭的喧嚣富贵都与她无关,只与怀中古琴相伴。
她步履轻盈,行至杜延霖案前,盈盈屈身一礼,声音如山涧清泉,泠泠澈澈:
“绿绮拜见提学大人。”
而紧随其后的女子,则截然不同。
她一身茜色罗裙,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曼妙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