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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股汹涌的“杀汪”舆情,已成燎原之势。
胡宗宪比谁都清楚:
汪直之死,绝非一介海寇伏法那般简单。
此人名为勾结倭寇的大海商,实为倭寇群盗奉若神明的“共主”。
唯有他活着,才能有效约束麾下大小倭首,才能在“抚”与“剿”之间为朝廷留下转圜空间,才能真正制衡东南乱局。
然而,朝野上下,有此等韬略见识者,能有几人?
在这汹汹舆情之中,又有几人是真心为社稷?
胡宗宪心情沉重。
纵使他位极东南,手握重兵,在这“诛杀国贼”的滔天舆论面前,他又岂能逆流而上,独力挽狂澜于既倒?
那无异于将自己置于炉火上炙烤,瞬间化为童粉!
笃笃笃!这时,叩门声轻响,打断了令人窒息的静默。
花梨木门轴轻响,徐渭推门闪入,面容在摇曳烛光下半明半暗。
“文长?”胡宗宪抬眼,锐利的目光落到徐渭脸上,“夤夜至此,必有急务?”
“正是为了汪直之事。”徐渭拱手,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
“汪直肆虐海疆,罄竹难书,其罪当诛,朝野汹汹而欲杀之,此乃汹汹民心,不可逆!然……”他话语陡地一顿,目光如炬,直刺胡宗宪眼底那深藏的忧虑:
“诛此一人易如反掌,泄得一腔民愤,何其痛快!然其身后,万千倭寇顿失缰锁,若散为遍地豺狼流毒,东南烽烟或将愈演愈烈,赤地千里!部堂明鉴!汪直此人……眼下绝不可杀!务必倾力斡旋,暂时保其性命,方为安东南、安黎庶的长策!”
“唉……文长,你这番话,句句敲在老夫心坎上……”胡宗宪一声长叹,似有无尽疲惫:
“为官一方,吾何尝不想手刃此獠?若汪直一颗头颅真能换东南百年太平,老夫定当亲执利刃,为天下除此祸根!可……唉!”
沉重的叹息,道尽了那份无力回天的无奈。
徐谓此时却话锋一转,道:
“部堂所见深远,汪直一案牵动东南命脉,确为燃眉之危。然属下夤夜叩扰,另有一桩紧要之事,或在此死局之外,另辟一线生机……其事之重,甚或关乎我大明万千苍生黎庶的性命温饱!”
胡宗宪霍然抬眼!
他深知徐渭从不虚言,当即正身凝神,郑重道:
“细细说来!”
徐文长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部堂可还记得……杜华州?”
胡宗宪眼中精光一闪。杜延霖?
就是那个在西湖畔不顾物议沸然、创立“求是大学”、口称“躬行天下为公”的浙江提学?此人虽常做惊人之举,不循常规,但确有一股担当济世的孤勇。
当年其在扬州巡盐力抗豪强时,徐文长还曾北上援手,共克时艰。
“他?与眼前之事何干?”
“杜沛泽前日有密信托人急送至我处。”
徐文长声音更低,几如呓语,却清晰入耳:
“其中提及,就在汪直被诱捕之当日,他曾在西子湖畔与汪直有过……短暂会晤!”
胡宗宪坐姿猛地绷紧!一瞬不瞬盯住徐渭。
“更紧要者,就在王直下狱次日,杜学台曾亲至巡按衙门求见王本固,其所求者,并非为其他,而是……欲向汪直询问一种名为“番薯’的海外作物!”
“番薯?粮食?”胡宗宪一愣,眼中锐芒稍敛,代之以浓浓的不解与狐疑。
在这火烧眉毛的海疆危局、汪直生死旋涡之中,一个学政横插一脚,跑来求什么……番薯?“正是此物!”徐渭言简意赅:
“据杜学台信中详述,此物堪称……天地奇珍!其藤蔓茎叶可食,块根生于土下,硕大者如拳如掌,甚至有“大如头颅’之说!尤为要紧者……”
徐渭的声音陡然拔高:
“此物能随遇而安!它不择地,耐瘠薄,抗干旱,蝗虫亦不能害!其亩产可达……”
他再次顿住,深吸一口气,吐出那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数字:
“数十石!”
“数十石?!”胡宗宪瞳孔猛然收缩!
身形下意识挺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身为封疆大吏,这个数字他如何不知?
数十石?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数倍乃至十数倍于此时稻麦的产量!
意味着贫瘠山地、干旱沙丘也能长出饱腹之食!意味着赤地千里、饿浮遍野的年景,能多活千千万万的性命!
“荒唐!”震惊过后,胡宗宪本能地摇头,带着封疆大吏特有的审慎与警惕:
“文长!你乃饱学之士,洞悉世事,岂能轻信此等海外方士异术之言?亩产数十石?世间焉能有此神物?恐是以讹传讹、误信妖言矣!”
“属下初观此信,又何尝不是魂惊魄动,疑为梦呓!”徐渭声音却无比坚定:
“然则杜华州其人,岂是孟浪狂徒?其一生践行“躬行天下为公’,岂敢以救荒济世之大事为儿戏?!他在信中直言:此物形貌特质,他已反复询问南洋归客、旧港商旅,确凿无疑!于吕宋、爪哇等地,贫苦百姓赖此物而活者甚众!其言凿凿,剖肝沥胆,属下……不敢不信其心切为民!”
徐渭猛地再进一步,几乎触及桌案,气息炽热如火:
“部堂!此物现世,功在社稷!其利千秋,远胜诛杀一汪直万倍!杜学台愿以性命担保,只要获得此物种苗,穷毕生之力,也要将它种活在我大明的土地上!此乃活万民之仁术,固江山之根基!他断言此种线索,极可能握于汪直或其来往南洋、泰西的亲信部属手中。汪直盘踞海上数十载,其船队航迹遍及寰宇远洋,搜罗些域外珍奇物种……绝非不可能!”
“数十石……”胡宗宪喃喃自语,眼中锐利的光芒不断闪烁。
作为总督,他深知粮食的重要性。
若真有此物……哪怕产量只有十石甚至五石……那也是活命的神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