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延霖在开封府坐镇调度数日,河南赈灾大略有条不紊地展开。
三十万石番薯分批运抵河南,卫所军士与数万灾民组成的掘井队如蚁群般散入四野。
各府县衙门前,“救荒薯六十日倒计时牌”次第竖起。
然粮秣未至,人心浮动,豫西诸府竟接连传回急报河南府、南阳府灾情尤酷,下辖乡县竞接连发生灾民哄抢粥厂、殴伤衙役之事!
“金宪!豫西灾情尤重,流寇渐起,非重典无以震慑!”按察使罗源忧形于色,急声道,“本官请调附近卫所官兵,亲赴弹压!”
杜延霖凝视着舆图上南阳、河南府两地新添的朱砂标记,指节在紫檀案沿轻轻一叩:“不必。本宪亲往探查。”
“万万不可!”罗源骇然变色,“豫西多山,民风剽悍,如今饿浮塞途……”他猛地收声,急道:“金宪身负三省之重,岂可轻蹈险地?若有不测……”
“臬台好意,本宪心领了。”杜延霖摇头:
“民心如水,疏胜于堵。民乱起于饥寒,非本性凶顽。本宪此去,非为弹压,乃为“活水’寻源。若一味弹压,恐激生大变。”
于是,翌日拂晓,杜延霖换上一身半旧澜衫,仅带数名精干随扈,车驾悄然出城。
随行还有弟子沈鲤、骆问礼与陈吾德。
甫出开封城,景象已令人窒息。
官道两旁,枯树如鬼爪伸向天空,龟裂的土地缝隙里连杂草都寻不见。
流民扶老携幼,衣衫褴褛,步履蹒跚,眼神空洞麻木,只凭着本能向传说中有粥棚的方向蠕动。至开封府城外二十里一处荒坡,眼前的景象让杜延霖等一行人遍体生寒:
一处低洼避风的土坑旁,散乱地堆积着数十具尸体!
男女老少皆有,大多骨瘦如柴,蜷缩着,如同被吸干了血肉的枯柴。
蝇虫嗡嗡,盘旋其上,枯枝上的乌鸦虎视眈眈。
几个尚有气力的流民,正麻木地用破席、枯草甚至徒手,将新倒毙的尸体拖向坑边。
“儿啊……儿啊……”
不远处,一个奄奄一息的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同样气若游丝的婴儿,她干裂的嘴唇蠕动着,眼神却呆滞地望着土坑方向,仿佛那里才是归宿。
众弟子不忍卒睹,纷纷策马加速,欲逃离这片人间炼狱。
车驾麟麟,碾过死寂的大地。
杜延霖端坐车中,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扶手,目光沉沉落在舆图上。
豫西暴动,如同沸水顶起的锅盖,那滚烫的根源,恐怕正潜藏在这开封府尚未彻底沸腾、却同样水深火热的州县里。
与其扑向烈焰,不如先寻那引燃薪柴的火星。
杜延霖心中早有计较。
大灾之下,必有蠹虫趁火打劫。
此番西巡,正为寻此等典型,杀一儆百。
车行二日,抵开封府、河南府与汝州交界之地。
前方官道旁,一处破败的龙王庙前,竟异常地聚集着大片人群。
这景象在死气沉沉的河南大地显得格外突兀。
杜延霖眉头微蹙,示意车驾放缓速度。
他撩开车帘一角,目光扫过人群。
不是粥棚,没有施舍的迹象。
人群的中心,几张桌子简单支着,后面坐着几个衣着体面、与周遭灾民格格不入的人一一有的捧着算盘,手指飞快拨动;
有的则抱着膀子,眼神阴鸷地扫视着排队的人群,腰问隐约可见短棍的轮廓。
桌前排着长长的队伍,皆是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农夫。
他们在做什么?杜延霖心中疑窦丛生。
这绝非寻常集市。
他的目光凝住在一个老农身上。
那老农颤巍巍地递上一张泛黄的纸契。
桌后的账房尖着嗓子喊:“王老五,两亩三等坡地,换糙米一石!”
“老爷!这……这可是我家祖传的口粮田啊!去年还值十石麦子……”老农的声音干涩嘶哑,满是绝望的哀求。
“砰!”旁边一个腰挎短棍的豪奴猛地一脚踹翻了老农脚边一个早已空了的破瓦罐,碎片四溅。“少废话!就一石!爱换不换!不换滚蛋!等着饿死吧你!”
老农浑身剧震,浑浊的泪水瞬间涌出,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
他哆嗦着,伸出枯枝般的手指,蘸了印泥,在那账房推过来的文书上,重重按下了指印。
接过那轻飘飘、仿佛毫无重量的粮票,他佝偻着背,踉跄着离开,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那背影,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根支撑的枯木。
杜延霖握着车帘的手指猛地收紧,他瞬间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土地!
他们在贱买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地!
用区区一石粮,就换走了祖祖辈辈的命根子!
这就是土地兼并!
使得富者田连阡陌,而穷者无立锥之地!
这根本不是正常的买卖!而是趁火打劫,是敲骨吸髓!
杜延霖目光扫过整个市场。
他看到绝望的农夫,看到贪婪的账房,看到凶恶的豪奴,看到一张张沾着泥土、印着红指印的地契被收走,换回那点微不足道、但却能让他们苟延残喘的粮食!
今年尚有地可卖以求生,那明年又何以为继呢?
“先生,这……”陈吾德声音发颤,“分明是明抢!”
“何止是抢,”混入人群打探归来的骆问礼低声补充,语带愤懑:
“此地豪强暗中勾连,联手压死地价,哄抬粮价!官府赈济粥每日仅半合,尚被不需接济者冒领,真正饥民反不得食!想买粮?粮价已被他们抬至天价!一亩良田,往年可换五石粮,如今只得半石!百姓走投无路,只能贱卖祖产!更有甚者”
他指了指旁边一个空荡荡的摊位,但旁边挂着一个简陋的“当”字布幡:
“签了“活契’的,说是灾后能赎回,可利息高得吓人,九出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