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府通往开封的官道上,烟尘弥散。
杜延霖坐在青帷小车内,车内小几上,静静摆放着两个沉甸甸的紫檀匣子。
匣盖紧闭,里面装着的,是数百份按着血手印的诉状,字字泣血,将周王府管事张显忠趁灾贱买田产、逼死人命的累累罪行,赤裸裸地呈现在青天白日之下。
暮色四合,开封城垣终于在望。
暮霭沉沉,晚霞如血,将城头谍影拖得老长。
杜延霖一行车马疾驰,轮毂碾过官道浮土,扬起一路黄尘,直扑北门。
城门口守卫验过勘合,立刻放行,不敢有丝毫怠慢。
穿过城门,车驾驶入暮色笼罩的开封城,直奔巡抚衙门。
巡抚衙门二堂内已经亮起了烛火,但河南巡抚章焕仍然正襟危坐,批阅着面前堆积如山的案牍。忽然一衙役来报,杜延霖车驾业已回城,并已至抚衙门口,章焕连忙起身,来不及整冠便迎出仪门。“金宪辛苦!”章焕上前两步拱手相迎,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喑哑,脸上堆起关切的笑容:“河南府灾情酷烈,金宪亲临险地,体察民瘥,实令本抚这个地方父母感佩万分!”
他一边说,一边目光快速扫过杜延霖的脸色,试探道:
“河南府之事………”
杜延霖停步回礼,神色平静无波:
“章抚台。河南府之事,已大致查明。然此事牵连甚广,非一时可决。眼下赈灾乃第一要务,诸多关节需各方协力。本宪正为此事寻抚台商议。”
“只要有利于我河南百万生灵,本抚自当倾力配合,责无旁贷!”
章焕一边义正词严地表态,一边侧身延请杜延霖进入抚衙二堂。
待二人分宾主落座,亲随奉上热茶退出后,二堂内只余二人对坐。
章焕并未立刻询问河南府之事,而是先轻啜了一口茶,语气温和地开口:
“金宪深入灾地,体察民情,实乃我河南百姓之福。然眼下灾情如火,赈济、安民乃第一要务,千头万绪,皆需仰仗金宪坐镇开封统筹调度啊。”
杜延霖放下茶盏,看向章焕:
“抚台所言极是,赈灾确是当务之急。然灾民嗷嗷待哺,情形已是不容乐观。本宪此番所见,除天灾之外,更有人祸横行,梗阻赈济,鱼肉乡里,民怨已如沸鼎。此等蠹虫不除,纵有百万石粮,恐亦难入饥民之囗。”
章焕闻言,心中一凛,知道杜延霖要切入正题了。
他身为河南巡抚,对杜延霖在河南府所为自然是了如指掌的,此时他保持着温和的语气,微微倾身,带着几分劝诫的口吻道:
“金宪之意,本抚略知一二。只是……凡事当以大局为重。河南如今犹如久病沉疴之人,亟需温药调理,最忌猛药攻伐,以免元气大伤,反生不测。有些事,或可缓图,或可……迂回处置?”章焕的话说的含蓄,但指向明确。
杜延霖自然听懂了章焕的言外之意,他神色不变,语气却加重了几分:
“抚台所谓“迂回’,是指周王府那张显忠之事吗?”
章焕见杜延霖直接点破,也不再回避,叹了口气,语重心长:
“金宪明鉴。张显忠其人,所作所为,本抚亦有所耳闻,确有不法之处。然其身份特殊,牵一发而动全身。此刻正值赈灾关键时期,若因此事与王府生出姐龋,甚至引发波澜,恐将严重影响粮源协调、物资调配,延误救灾时机,岂非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他顿了顿,看了杜延霖一眼,继续说道:
“依本抚浅见,不若先将精力全力投入赈灾。待灾情缓解,民生稍安,再从容计议那些积弊。届时或可私下与周王府沟通,陈明利害,由王府自行约束惩处,既可解决问题,又不伤和气,更能保全朝廷与藩王之间的体面,于公于私,岂不更为稳妥?”
章焕自以为这番话情理兼备,说完之后,呷了一口热茶,静待对方反应。
他期待看到杜延霖露出权衡、乃至被说服的神色。
谁料杜延霖接下来说的话却让章焕的脸上一僵,端茶的手都顿在了半空:
“张显忠鱼肉百姓非止一载,其恶行昭彰,民怨沸腾。章抚台方才所言,似早对此中情由了然于胸。那敢问抚台,既已知情,在此之前,可曾为受冤百姓,以此“稳妥’之法,与周王府沟通、陈明过利害?”这话问得极刁钻,极尖锐,瞬间让章焕僵在了那儿。
“呃…这…”章焕一时语塞,脸颊上的肌肉微微抽动,方才的从容瞬间消失无踪。
他放下茶盏,眼神有些尴尬地避开杜延霖,语气变得支吾起来:
“这个……金宪有所不知,王府…王府事务,错综复杂,牵涉甚广,非…非本抚一纸公文或一番口舌便能轻易……”
杜延霖并未容他继续组织语言,声音拔高,字字如槌,敲打在章焕的心笙上:
“抚台未曾试过,又如何能断定,此路一定不通?还是说,抚台心中早已断定,百姓之冤屈、朝廷之法度,其分量终究重不过王府之“体面’与可能之“麻烦’?”
“此言…此言差矣!”章焕脸色由红转白,略显狼狈:
“杜金宪,我敬重你的才干与为人,又比你多当了几年官,有一句心里话不得不说,在官场,总要和光同尘。”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恳切: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周王府背后是我大明背后所有的宗藩,牵一发而动全身。张显忠之事,其背后盘根错节,关乎多少人的体面与利益?”
“金宪年轻有为,锐意进取,此心天地可鉴。然欲成大事,有时需迂回缓图。强硬为之,恐事倍功半,甚至激起反弹,于赈灾大局、于金宪自身,都非善策啊。老夫痴长几岁,实不忍见金宪因此误入歧途。”章焕说的语重心长,试图以“老大哥”身份劝服对方。
杜延霖静静地听着章焕这番“推心置腹”的官场哲学,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