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河南巡抚章焕心事重重地坐在青呢大轿里,轿子向着按院分司行去。
台州运来的番薯陆续抵达,他是去找总督赈灾的杜延霖商议番薯分配事宜的。
这本是例行公务,可自从那日抚衙二堂血溅五步、张显忠人头落地的场景烙在心头,每次去见这位年轻的杜金宪,章焕都会觉得后颈发凉。
轿子刚拐过街角,离按院分司的辕门尚有百步之遥,章焕便察觉到了异样。
透过微微掀起的轿帘缝隙望去,只见按院衙门前的空地及两侧街道上,黑压压一片,竟聚集了不下数百人!
人虽多,却诡异地没有多少喧哗。
一种沉重压抑的寂静笼罩着人群,只有低低的、压抑不住的啜泣声隐约可闻。
这些人大多是衣衫褴褛的平民百姓,男女老少皆有,面黄肌瘦,神情悲苦而麻木。
然而,那一双双深陷的眼窝里,却燃烧着一种期盼,齐刷刷地望着按院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怎么回事?从哪里聚集了这么多人?”章焕低声喝问轿旁的长随。
那长随小跑几步前去探看,片刻后气喘吁吁地回报道:
“回老爷,小的问了外围的人,听口音……像是从洛阳那边过来的!说是……说是来按院告状的!”“告状?告到按院来了?!”章焕闻言眼皮狂跳。
按院是什么地方?
这非同寻常地方有司,乃是朝廷风宪官员所在,能直达天听。
寻常民间词讼,自有县、府、按察使司层层受理。
若非涉及地方官府无法撼动的巨恶,或是有天大的冤情牵扯到地方官府本身,百姓绝无可能、也绝不敢聚众至此,直叩按院大门!
这阵仗,分明是被逼到了绝路,行此险着以求一线生机!
此乃“越级上诉”,法理难容,却更显案情之重,牵涉之深!
而若真是什么泼天冤案,他这河南巡抚也难逃“失察”之责!
章焕正惊疑不定,忽闻“咚!”的一声沉闷鼓响,如同重锤砸在心口!
他猛地掀开轿帘,向外望去。
只见一位白发苍苍、骨瘦如柴的老者,已然扑到堂鼓下,用尽全身气力,死命地捶击鼓面!此鼓,名为堂鼓,百姓称之为鸣冤鼓。
不过,设在县衙、府衙等普通官署前的堂鼓,用途相对宽泛。
百姓遇有紧急事务,均可击鼓求告,未必尽是鸣冤陈屈。
这就其实相当于按县衙、府衙的“门铃”,意思是“大人,我有事报案,请开堂审理”。
然而,按院门前的这面堂鼓,意义却截然不同。
按院乃风宪之地,职在监察百官、肃清吏治,直达天听。
因此,按院鼓声一响,往往意味着会有撼动官场的大案要爆发。
“咚!咚!咚!!”
鼓声一声紧似一声,沉重凄厉,震得人心胆俱颤。
那老者随着鼓声,仰天嘶喊,声泪俱下:
“青天一一杜青天一一在一一上一一啊!!!小民等有泼天冤枉一一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啊!!!”此时,街道上已经聚集了大量看热闹的百姓。
那老者每敲一下堂鼓,围观的百姓们就拍手叫一声好。
有本地的百姓冲着告状的那群洛阳百姓喊道:
“你们算是来对地方了,有啥冤屈尽管说!杜青天一定会给你们做主的!”
“就是!有杜青天在,天塌下来他也能顶着!就算告的是抚台大人,也不怕!”
这话清晰地飘进轿中,章焕闻言嘴角不由地抽了抽,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那老者敲了一通鼓后,按院衙门大门洞开,两名书吏在十几位衙役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门开了!”
“递状纸!快递状纸!杜青天会管的!”
围观的百姓们顿时拍手称好,群情激愤地鼓噪助威。
当即有两名衣衫褴褛的汉子挣扎着起身,把状纸一交。
一名书吏接过状纸,展开简单扫了一眼,顿时脸色一变。
他匆匆将状纸递给同伴,后者匆匆一瞥,亦是面无人色。
两人交换了一个充满惊骇的眼神,低声急促商议了几句。
随后其中一名书吏深吸一口气,上前两步,对着人群高声道:
“各位父老乡亲!少安毋躁!此案重大,容我等即刻禀报金宪大人定夺!”
他说着,留下另一名书吏和十几名衙役在现场维持秩序,自己转身匆匆入内去了。
留下的人群骚动更甚。
“到底告谁啊?不妨说出来让大伙儿听听!”有人按捺不住追问。
“是啊!不用怕!杜青天是个好官!说出来,咱们也能替你们壮壮声势!”
“没错!”当下围观的众百姓一起附和。
告状的洛阳百姓人群先是沉默了一瞬,随后有人转身嘶声道:
“中!俺们要告的是洛阳的伊王!”
“对!告那个吃人的活阎王!朱典模!”人群瞬间沸腾,无数声音愤懑不平地控诉道:
“告他强拆俺们房子,霸占俺们地!”
“告他指使恶奴,光天化日抢俺闺女媳妇儿,逼死多少条人命啊!”
“告他无法无天,圈占民地以私扩王府!”
“告他横行不法,把活人扔进虎圈喂畜生!”
“洛阳城内民怨滔天,俺们状告无门啊一!!!”
“轰一!”围观的百姓如同炸开了锅!
“伊王?!”
“我的老天爷!他们告的是伊王!!”
众百姓脸上无不露出惊骇之色。
如果说周王府的恶名主要在纵容恶奴,本身还是要点脸的,那这伊王本人可就真是恶贯满盈、禽兽不如了。
伊王一脉,源自明太祖朱元璋第二十五子朱梯,世袭封国于洛阳。
当代伊王朱典模,于嘉靖二十三年承袭王位。
其嗣位之后,恶行昭彰。
他侵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