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开封,巡抚衙门。
二堂之上,“清慎勤”三字匾额高悬。
堂下,河南巡抚章焕、左布政使吴右光、开封知府陈世宝分坐紫檀官帽椅上,各自捧着一盏新沏的信阳毛尖。
“抚台,藩台。”开封知府陈世宝刚奉调不久,正欲与两位上官熟络,便笑着挑起话头:
“昨日新得了一罐信阳毛尖,说是雨前头采,滋味清甘。下官已命人备了些,稍后便送至二位大人府上品鉴。”
章焕“嗯”了一声,并未抬眼,只淡淡道:“陈知府有心了。”
他面色沉凝,显是心事重重。
陈世宝见章焕兴致索然,吴右光也只是微微颔首,并不接话,气氛仍旧沉闷。
他眼珠微转,又堆起几分热络,笑道:
“还有一事禀报抚台、藩台。下官新近觅得一徽州来的小戏班,班中那老生,一条嗓子亮若金玉,唱起《单刀会》来,端的是声遏行云。明日请来衙内,也好为二位大人略解案牍烦忧,松泛松泛筋骨?”开封府乃河南首府,陈世宝深谙为官之道,最善揣摩上官心意,此刻见二位上官忧烦,便想投其所好。章焕闻言,却只摆了摆手,目光掠过那“清慎勤”的匾额,喟然长叹:
“本抚哪还有这等闲情逸致?杜金宪尚在洛阳……”
他顿了顿,像是斟酌词句,猛地灌了一口茶,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忧虑:
“宗藩之事,本就敏感非常,一动不如一静。杜金宪奉旨赴洛阳赈灾,首要之务是安抚流民、调度粮秣,却偏要执意插手宗藩之事,此番更是调动了卫所官兵,也不知洛阳城此刻是何等光景?本抚只盼不生大变,这才是大善。”
左布政使吴右光亦放下茶盏,缓声道:
“抚台所言极是。杜金宪锐气逼人,心系生民,其情可悯。此番若能以雷霆手段稍加震慑,令伊王有所收敛,使洛阳百姓稍得喘息之机,若能迫其归还些许强占的田宅民女,平息部分民怨,便已是不世之功。只他话锋微转,带着一丝谨慎的迟疑和城府:
“只是伊王素来跋扈,连朝廷旨意都敢阳奉阴违,杜金宪此行,只怕是……火中取栗啊。万一……万一激起大变,局面失控,如何收场?”
陈世宝听着两位上官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不安与隐忧,连忙收敛起脸上的笑意,眉头紧蹙,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抹深重的忧色,用力点头附和道:
“抚台、藩台高见。下官在地方多年,深知宗室之事最是棘手。杜金宪不避斧钺铖,肯插手其中,为民请命,自是朝廷之福,河南之福,百姓之幸。只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试探与圆滑:
“只是伊王身份尊贵,性情暴戾,万一冲突加剧,激起变故,恐非河南之福,亦非朝廷所乐见。这其中的分寸火候,稍有不慎,便是泼天大祸。不知抚台与藩台,可有接到洛阳方面的确切消息?”章焕闻言,脸色更沉,正欲开口,门外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值堂书吏的通禀声:“报一一!启禀抚台大人!洛阳·……洛阳加急急报!信使已至辕门!”
章焕霍然起身!
吴右光和陈世宝也连忙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来。
“快!呈上来!”章焕急声吩咐道。
一名风尘仆仆、汗透重衣的信使被引入堂内,扑通跪倒,双手高举一个封着火漆的牛皮信筒,声音嘶哑:
“抚台大人!洛阳急报!杜金宪……杜金宪他……他强拆了伊王府!王府门前……已见刀兵!死伤……死伤不少啊!”
“什么?!”堂内三人同时失声惊呼!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封文书上。
章焕眉头一拧,一步抢下台阶,劈手夺过文书,迅速拆开火漆。
他的目光在纸上游走,起初是凝重,随即掠过一丝难以置信,接着,嘴角竟难以抑制地微微上扬,最终化为一声复杂的长叹,将文书递给吴右光:
“吴藩台,也看看吧。真是…石破天惊!”
吴右光接过文书,陈世宝忍不住凑近了些。
只见那纸上墨迹淋漓,字字惊心:
“.……杜金宪依旨督促伊王行旨,伊王闭门抗命,拒不开府。
杜金宪遂令强拆王府外围逾制宫苑!
伊王震怒,竞纵王府护卫、豪奴数百持械冲出,围攻官军及拆墙民夫!
刀兵相见,死伤枕藉!
杜金宪乃下令格杀,官兵奋击,逆党溃散……
旋即,杜金宪率官兵及按院差役入伊王府!
入府后,杜金宪一面命官兵弹压王府护卫,控制府内各处;一面亲率吏员及受害百姓,勒令伊王交出所掠民女!
现已解救出被掳女子三百二十七人!父女相认,哭声震天,惨不忍睹!
杜金宪更下令,凡逾制宫室,无论亭台楼阁,一律就地拆毁,当场清退强占民宅、商铺、学宫地基无数伊王及其眷属、心腹爪牙,已被软禁于王府后苑!
随后,杜金宪以查抄“赃物’补偿受害百姓为名,已着手清点王府库藏金银、古玩、田契!据闻将用于赔偿被掳女子及强拆民宅之家!
洛阳全城震动!百姓闻讯,万人空巷,焚香跪迎杜金宪于道旁,呼“青天’之声不绝于耳!然……然王府被攻破,亲王被软禁,逾制建筑被强拆,此乃国朝二百年未有之变!
下官惶恐万分,唯恐大乱将起,火速飞报!
请抚台大人速速定夺!
河南府知府留安民叩禀
嘉靖三十八年八月二十日未时三刻急就!”
吴右光看完,将文书轻轻放在案上,一时间,堂内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章焕沉默良久,突然轻笑一声:
“好一个杜华州……百姓呼其为青天,他入仕以来的所作所为,当真当得上“青天’二字。”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吴右光和陈世宝,声音低沉下去:
“只是这“青天’劈下的雷霆,震动的又何止是洛阳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