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西苑深处,玉熙宫精舍。
明黄的锦缎软榻上,嘉靖帝斜倚着,身上覆着薄衾。
虽比月前那场大病时气色稍缓,但面容依旧透着病后的苍白与虚浮。
自被海瑞那番奏对劈面痛斥后,嘉靖的龙体便如秋风中的残槁,明明灭灭,总不见大好。
“咳咳……”一阵胸闷引来低咳,侍立榻旁的黄锦连忙趋前半步,小心翼翼地为皇帝轻抚后背,同时用眼神示意小宦官奉上一盏温热的参汤。
嘉靖微微蹙眉,摆了摆手。
黄锦会意,示意撤下参汤,转而从一旁紫檀小几上捧起一沓特制的青藤纸,躬身轻声道:
“万岁爷,您召词臣们进呈的青词,奴婢已督人誉录整理妥当,请万岁爷御览。”
所谓青词,又称绿章,乃道教斋醮时上奏天庭神明的表章祝文。
因需用朱笔书写于特制的青藤纸上,故得此名。
嘉靖帝笃信玄修,醉心斋醮,对这些沟通天人的文字极为看重。
一篇青词是否深合帝心,往往能决定词臣的命运前程。
嘉靖初的严嵩,乃至其后的李春芳、严讷、郭朴、袁炜等人,皆因擅写青词而获帝宠,平步青云,最终入阁拜相,时人戏谑地称他们为“青词宰相”。
嘉靖帝眼皮微抬,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黄锦立刻将誉录好的青词一份份呈上御前。
皇帝看得极慢,指尖偶尔在纸面掠过,带着一种病中的倦怠与近乎苛刻的挑剔。
多数青词嘉靖帝只扫几眼便搁下,直至看到其中一份,目光才稍稍停留,昏沉的眼眸里似闪过一丝亮光。
那词文采斐然,对仗工稳,更难得的是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清正之气,于玄妙道境中隐含规谏之意,恰合了他此刻既求长生又畏人言、既厌朝政又难放权柄的复杂心绪。
“这词……何人所撰?”嘉靖帝问道。
黄锦早已备好,立刻回道:“回万岁爷,此乃礼部右侍郎郭朴所作。”
“郭朴……”嘉靖帝喃喃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随后微微点头:
“此词尚可。颇能体悟朕心。”
“陛下圣明。”黄锦躬身应道,心知郭朴这番圣眷是稳了。
许是这稍觉合意的青词疏解了一丝连日郁结,嘉靖帝神色略见松缓。他静默片刻,忽又开口道:“去传蓝道行来。朕……要以此词为引,扶乩问天。”
所谓扶乩,是道教一种请神降谕的占卜仪式。
皇帝有什么问题要问神的,便通过扶乩之法来问。
大致方法是,术士设乩盘沙案,制丁字形木架(乩笔),悬锥下垂于沙盘之上。
道士以手指虚扶横木两端,依法请神,神明“附体”后,乩笔便会在沙盘上划出文字或符号,视为神谕。
通过这种方法在沙盘上写的东西,常人自然是看不懂的,通常就需要道士来代为解释。
此前番薯之事,嘉靖帝便曾以此法问天,得到了“无为”的回答。
听上去很荒唐,但嘉靖却很信这玩意。
历史上,蓝道行就是通过扶乩的法子,假神仙之名指斥“严嵩是奸臣”,间接也导致了严嵩的倒台。此刻皇帝既点名要以郭朴的青词为引扶乩,黄锦自不敢怠慢,连忙应道:
“奴婢遵旨。”
说着,便示意手下得力内侍,速往迎请那位深得帝心的蓝神仙。
约莫半个时辰后,蓝道行步履轻盈,飘然步入精舍。
他依旧是一身素白的道袍,手持拂尘,面容清瘫,眼神澄澈,仿佛不沾半点尘世纷扰。
见礼之后,他静立榻前,等候吩咐。
嘉靖挥退了左右侍从,只留黄锦一人在旁伺候。
“蓝神仙,”嘉靖缓缓开口道:
“朕近日心绪不宁,常思治国安邦之道。然千头万绪,如坠云雾,难寻其径。今日请神仙来,是想扶乩请仙,代朕问天:这天下,为何总不能大治?根源……究竟在何处?”
蓝道行闻言,垂首应道:“贫道遵旨。”
谓扶乩问天,答案自然全凭他这“神仙代言人”如何阐释。
而其中的关键就是搞清楚皇帝问问题的意图,回答既要契合帝心,又要在不触怒圣意的前提下,将话题引向积极的方向。
若做不到这一点,即便他是深得皇帝信任的“蓝神仙”,在这深宫之中也是难以立足。
言归正传,当下蓝道行心念电转,瞬间便明了皇帝此问的真正心结所在。
其实此问并不难解,嘉靖帝又不是唐宗宋祖,他问“这天下,为何总不能大治?”的意图自然不是真的要问治国之道。
而是那日他被海瑞痛骂“不如汉文帝远甚”,被戳到了心结。
最契合的解法自然便是借神明之口表达“天下不能大治,肯定不是皇帝您老人家过错”的意思。准备工作很快就绪。
精舍一角的香案上,铺设好沙盘,那特制的丁字形乩架悬于其上,锥尖垂向沙面。
蓝道行净手焚香,庄重地将郭朴那首青词置于香炉中焚化,袅袅青烟直上,象征着将人间帝王的叩问上达天听。
随后,他闭目凝神,口中念念有词,脚踏禹步,身姿飘忽,一番玄奥的仪式过后,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轻轻虚搭在乩架的横木两端。
刹那间,他神情变得无比肃穆空灵,仿佛真有无上伟力即将通过他的指尖降临。
嘉靖半倚在榻上,目光紧紧盯着沙盘。
忽然,蓝道行身体微颤,如遭电掣,扶乩的右手开始不受控制般地抖动起来!
那乩笔锥尖随之落入沙中,划动游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沙面上划出一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痕迹渐渐地,痕迹开始变得有序,形成数个扭曲古朴、似篆非篆的符号。
嘉靖帝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了身子,眉头紧锁。
良久,乩笔停止。
蓝道行睁开双眼,长吁一口气,如同耗尽了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