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之利,解河工之难,为百姓谋福祉。”
“以商贾之利,解河工之难,为百姓谋福祉……”嘉靖帝低声重复了一遍,嘴角微微牵动,似笑非笑,又似悲悯。
他沉默下去,精舍内又陷入足以令人窒息的沉寂。
“杜延霖……好手段。”
皇帝终于又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以利驱利,化商贾之力为己用……更懂得……投朕之所好。”
他口中的“所好”,自然是指那四成淤田的归属。
嘉靖说着,忽然伸手,拿起那份被他朱砂圈点过的李若愚的弹章,手指轻轻拂过那刺目的朱色印记,眼神深邃如海。
“那些言官……”嘉靖帝目光缓缓扫向被他丢在御案角落、如同废纸般的那十几份弹章,声音平淡无波,却字字千钧:
“弹劾杜延霖“动摇国本’、“鬻卖国土’……哼,他们可有良策解河南困局?可有本事让朕的子民………吃上干饭、吃上肉?可有本事堵住那滔天的洪水?”
嘉嘉靖帝话锋一顿,语调骤然上扬,带着不容置疑的金石之音:
“黄锦,传旨!今后凡有弹劾河南河工“招标’之事、及弹劾杜延霖“献土媚上’的奏章,一律留中,不必再议!另外!”
他的目光落回那份署名李若愚的弹章上,声音毫无波澜:
“上此奏疏的李若愚,弹劾不实,空言误国,着贬为云南蒙自县知县。即刻赴任,不得有误!”“遵旨。”黄锦胸中大石落地,又为皇帝直接贬谪御史的行为暗暗心惊,连忙应道。
这道旨意,既压制了朝中对杜延霖和河南河工的非议,又以近乎流放的贬谪更明确向群臣表达了皇帝对此事的最终态度。
炉火噼啪,香烟缭绕。
嘉靖帝的目光,再次落回数十份弹劾杜延霖的奏章上。
他久久地凝视着,仿佛透过这些冰冷的文字,看到了杜延霖上治安疏那夜被锦衣卫按跪着的身影。皇帝深恨杜延霖上的那篇《治安疏》,那字字句句如同钢针扎在帝王心笙的最深处。
他曾视杜延霖为狂悖之徒,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河工任命,本也是存了借严党之手、除掉这个皇帝不敢直接杀掉的谏诤之臣的心思。
可如今……他看到了什么?
这个人,不为名一一推行“招标”之法,献田内库,甘受“媚上”、“坏法”之污名狼藉,在清流眼中与奸佞无异。
昔日嘉靖笃信的此人上疏是沽名卖直,如今观之,此人何曾在乎身后名?
这个人,不为利一一严惩行贿,二十余家巨贾数万两雪花银当众掷还,断然拒绝,清介如斯,几近峭壁青松。
这个人,所求为何?
难道真如上《治安疏》那夜的泣血之言,只为“社稷苍生”?
只为让那些蝼蚁般的百姓……吃上一顿饱饭,活下去?
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冲击着嘉靖帝的心防。
嘉靖最害怕、最不愿承认的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杜延霖一心为公,那他所上治安疏就非是沽名之言,而是句句属实!
那他嘉靖就成了任用奸佞,青虐子民的商纣!
嘉靖帝叹息一声,那长久紧扣着五雷号令、摩挲不止的手指,终于……缓缓地松开了些许。那象征着生杀予夺的冰冷令牌,此时也仿佛卸去了几分往日的威棱。
就在这时,皇帝忽然抬起头,目光投向侍立一旁的黄锦,声音带着一种探索的意味,打破了精舍的沉寂:
“黄锦。”
“奴婢在。”黄锦心头一凛,连忙躬身。
嘉靖帝审视般地凝视着他,片刻后,才用一种极平淡,却仿佛蕴藏着千钧重量的语气,一字一顿地问道:
“朕问你,依你之见……这杜延霖其人……究竞如何?”
黄锦闻言,如同条件反射般“噗通”跪倒,额头紧贴冰凉的金砖:
“回万岁爷,奴婢……奴婢不敢妄言。”
“你实话实说,”嘉靖帝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平淡,“朕……赦你无罪。”
黄锦伏在地上,心念电转。他侍奉嘉靖久矣,最是深明帝心。
他深知这突如其来的探询,绝非心血来潮,恐怕是石破天惊之兆!
皇帝心中那无形的杀意,已然在散去!
他字斟句酌,恭谨的声音里藏着一丝豁出去的试探:
“回万岁爷,奴婢斗胆……窃观杜水曹,实乃……孤臣也!不避斧钺,罔顾生恩死荣!其性刚直如剑,无视宦海暗流,脾睨风议如尘土。”
黄锦略一停顿,呼吸都屏住了,仿佛要用尽毕生勇气,才能将腹中里早已润色千万次的定论艰难吐出:“……然其心所系者,似……惟有万民生息、黎庶疾苦。天地之大,在其眼中……竞似不见……君父之天颜。奴婢斗胆僭越,妄自揣度……其心中似有万民,却无君父!念兹在兹,皆是民生疾苦。”“似有万民,却无君父……”
嘉靖帝闻言,没有大怒,而是勾起一丝极其复杂、近乎自嘲的轻笑。
那笑声在寂静的精舍里显得格外突兀,又带着些无可奈何的苍凉。
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云床边缘,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轻声低回:
“《孟子》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黄锦闻言,将头死死抵住地面,噤若寒蝉。
嘉靖帝念完那句“民贵君轻”,停顿了一会,旋即又道:
“黄锦。”
“奴婢在。”
黄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能预感到,皇帝的下一句话,将会是何等的石破天惊。
嘉靖帝的目光空洞地越过殿宇的界限,仿佛定格在浩渺无垠的历史深处。
沉默如同寒冰封冻,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每一个字却都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
“朕有一言,可定论杜延霖其人。”
黄锦头抵金砖,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