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如石雕般跪伏在地的严嵩。那太监念完口谕,目光掠过严嵩,并未停留,仿佛视而不见,转身便欲引着众官入内。
唯独漏下了严嵩!
这无声的遗漏,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胆寒!
陛下召见群臣议政,唯独将这位跪在宫门外请罪的当朝首辅,排除在外!
吴鹏、鄢懋卿、万案等严党重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手脚冰凉,面无人色。他们交换着惊骇欲绝的眼神,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天倾矣……陛下厌弃至此?!
其他官员,无论是清流还是骑墙派,此刻心中也掀起了滔天巨浪,或惊惧,或窃喜,或茫然,但无一不被眼前这极具象征意味的一幕所震撼:
严党,真的要完了吗?
在传旨太监冰冷目光的催促下,众官员如梦初醒,慌忙整理衣冠,怀着各自复杂到极点的心情,步履沉重地随着太监鱼贯进入那道象征着皇权核心的宫门。
经过严嵩身边时,无人敢稍作停留,更无人敢投去哪怕一丝同情的目光。
所有人都低着头,脚步匆匆,如避鬼魅。
沉重的宫门在百官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众官员入了宫门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宽阔而肃穆的大殿。
殿内光线有些昏暗,唯有几盏长明灯幽幽燃烧。
大殿北墙中央,挂着一幅装裱得十分素净的中堂,上面以瘦金楷书工整地写着几行大字:“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
落款的底下是一方鲜红夺目的朱印,上镌“忠孝帝君”四个古朴的篆字。
而就在这楷书大字的下面,是一把紫檀木圈椅,但此时那把紫檀木圈椅上却是空的一一嘉靖皇帝此时并不在大殿之中。
殿内气氛凝重。
紫檀圈椅前的地面上,已经黑压压跪伏着一片官员,以内阁次辅徐阶、户部尚书方钝为首,主要是朝中的清流官员。他们显然已先一步被召入。
后进来的严党官员们心下惶然,不知圣意究竟若何,于是跟着一并朝那空着的椅子拜下。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大殿。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大殿东侧。
那里,挽着重重深紫色绣龙纹的纱幔,形成了一条幽深的通道。
通道尽头,便是嘉靖帝修玄悟道的那间谨身精舍一一帝国真正的权力核心所在。
过了稍顷,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当嗡!”
精舍深处,终于传来了一记清脆悠扬、余音袅袅的铜磬声。
这声音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死寂,也绷紧了所有人的神经。
随后,通道入口处的重重纱幔被两名小太监无声地揭开。
然而,缓步走出来的,并非众人期待的玄色道袍身影,而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
他面色沉肃,步履稳健,手中捧着一个明黄色卷轴。
黄锦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大殿中央,在那把空着的紫檀木圈椅前站定。
他环视一周跪伏的百官,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
“有旨意。”
三个字,轻飘飘落下,却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所有官员都不自觉地伏低了身体。
“朕览河南三司劾奏河道总督赵文华之本,不胜骇然!”黄锦的声音陡然转厉,字字如冰珠坠地,带着雷霆般的震怒在殿中回荡:
“工部尚书、河道总督,国之重寄,河工漕运,民命所系!赵文华受朕重托,不思精白乃心、弹竭忠力以报国恩,反纵容属吏,贪墨成风;玩忽职守,堤防失修!致丰沛溃决,洪水滔天,竞危及太祖皇陵龙兴根本!其罪愆之深,罄竹难书!实乃丧心病狂,天理难容!”
黄锦的声音如同铁石相击,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着!工部尚书、河道总督赵文华,即刻革职拿问!锁押进京,交付三法司严审定谳!敢有徇私包庇者,与赵文华同罪!”
这严厉的斥责,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严党众人的心尖上。
吴鹏、鄢懋卿等人伏地的身躯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官袍内衬,仿佛已经看到了赵文华凄惨的下场,也预感到自己未来的命运。
赵文华完了!
这柄严党在工部最锋利的刀,彻底折断了!也是皇帝给出的第一个、最明确的交代。
旋即,黄锦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丝,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然,河南河工,赖有司尽责,尤以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杜延霖,临危受命,不避艰险,亲率吏民,搏命沉排,深打桩基,乃使河南四府八百里新堤安然度汛,保数百万生灵免于鱼鳖。其行可昭日月,其功彪炳河岳!杜延霖之忠直干练、临危担当,真社稷之臣也!其治河安民之功,着吏部、工部据实详叙其劳绩,速报内阁议定恩赏,以为天下臣工表率!”
“真社稷之臣也!”
“以为天下臣工表率!”
这七个字!这最后的八字评语!
所有严党官员心中顿时都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这杜延霖,扳倒了赵文华不说,还要加官进爵?难道……
然而,就在众人屏息等待下文,等待那柄悬在严嵩和严党头上的利剑落下时,黄锦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钦此!”
黄锦最后两个字斩钉截铁,尾音回荡在空旷寂静的大殿之中,余韵却戛然而止。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百官依旧保持着跪伏的姿势,头深深埋着,但许多人脸上的肌肉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眼神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不安。
“钦此?!”所有官员心中都升起巨大的问号,圣旨这就到此为止了?
那感觉,就像憋足了浑身力气准备承受一场足以毁灭一切的滔天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