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胡王庭的大殿,没有中原皇宫的雕梁画栋。
粗粝的巨石垒成四壁,穹顶高耸,光线从顶端的风口漏下来,混着终年不散的烟火气,在空气中搅成一团浑浊的光晕。
地上铺着厚重的兽皮,正中央的火塘里,巨大的原木烧得噼啪作响,烤肉的焦香和烈酒的醇厚,是这里唯一的主调。
陈庆之的到来,象一滴清水落入了滚油。
他穿着共和国新制的深青色外交官服,料子是上好的云锦,裁剪合体,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清隽。
与周围那些穿着皮裘、腰悬弯刀、满身悍气的天胡贵族相比,他显得过于干净,也过于单薄。
主位上,天胡国大王弗拉米尔,象一头盘踞在巢穴里的雄狮。
他没有坐在那张由巨熊骨骸和黄金打造的王座上,而是随意地坐在一张矮榻上,一手端着牛角杯,一手柄玩着一柄镶崁绿松石的短刀。
刀锋时不时地,在杯沿上轻轻刮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嘶嘶”声。
“炎黄共和国的外交部长?”
弗拉米尔开口,声音象被砂石打磨过,洪亮而粗糙。
他眯着眼,审视着陈庆之,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评估与轻篾:“一个月前,你的信使就象苍蝇一样,在我耳边嗡嗡叫。”
“说吧,你们那个女人当家的国度,派你这么个小白脸来,想从我这儿换点什么?”
赤裸裸的羞辱。
跟在陈庆之身后的副使,脸色瞬间涨红,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陈庆之却仿佛没听见话里的刺。
他脸上依旧挂着温润的笑,不卑不亢地躬身一礼,动作行云流水,是刻在骨子里的世家风度。
“大王。”他开口,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我代表炎黄共和国而来,不为乞求,只为共赢。”
他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迎上弗拉米尔的审视。
“我主沐瑶曾言,国与国之间,永恒的不是仇恨,而是利益。”
“天胡的勇士需要更锋利的兵器,共和国的百姓也需要更充足的牛羊。”
“与其在边境在线徒劳地消耗彼此的生命,不如打开关隘,互通有无。”
弗拉米尔发出一阵低沉的笑,象是胸腔里有风箱在鼓动:“互通有无?说得好听。你们中原人,最会玩弄辞藻。”
他将牛角杯里的烈酒一饮而尽,随手丢在兽皮上,酒液溅出,瞬间被吸收。
“你打算拿什么来换我的牛羊?你们那些女人绣花用的针,还是写酸诗的笔墨?”
大殿里响起一阵哄笑。
陈庆之不为所动。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清单,双手奉上。
“新鲜的瓜果蔬菜,茶叶,丝绸,瓷器。这些,想必大王并不稀罕。”
他的声音,在嘈杂的哄笑声中,依旧清淅可辨:“但共和国新建的炼钢厂,可以为大王提供比寻常镔铁坚韧三倍的钢材。”
“我们新制的火铳,射程和威力,也远非大王麾下勇士们缴获的那些前朝旧物可比。”
哄笑声渐渐停了。几个离得近的天胡将领,眼中露出了贪婪的光。
弗拉米尔的眼神也变了。
他没有去接那份清单,只是用那柄短刀,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击着面前的木案。
“有点意思。”他舔了舔嘴唇:“钢材,火铳……你们那位女议长,倒是舍得下本钱。”
他身体微微前倾,象一头即将扑击的猎豹:“那你们,想要什么?”
“铁矿石,煤炭。”陈庆之的回答言简意赅:“还有,肉。”
“就这些?”弗拉米尔的眉头拧了起来。
“当然,如果大王愿意,共和国还愿意出售另一件东西。”陈庆之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极清淅:“战马。”
“轰——”
大殿里,象是炸开了一个惊雷。
所有天胡贵族都霍然变色,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庆之。
卖战马?一个立国未稳,南边还打着仗的国家,居然要卖战马?
这是疯了,还是在把他们当傻子耍?
弗拉米尔那张粗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意义上的震惊。
他死死盯着陈庆之,仿佛要从他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出撒谎的痕迹。
“卖战马?”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压得很低,危险得象风暴前的宁静:“你有这个胆子说,你们那位女议长,有这个胆子卖吗?”
“大王多虑了。”陈庆之微微一笑:“我是共和国的外交部长,全权负责对外一切事宜。我说可以卖,就可以卖。议会不会过问,议长……更不会。”
他口中说着“议长”,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沐瑶的脸。
临行前,在栖霞山那片枫林里,她一身黑衣,神情疲惫,却依旧用那种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他,告诉他,未来的战争,是钢铁与子弹的战争,血肉之躯的战马,终将成为过去。
弗拉米尔脸上的震惊,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猫捉老鼠般的玩味。
他靠回榻上,重新拿起那只牛角杯,让侍从满上。
“好大的口气。”他呷了一口酒,眼神轻篾地在陈庆之身上扫来扫去:“一个外交部长,就能决定国之命脉的买卖。看来,你们共和国的规矩,比我想象的,还要儿戏。”
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懒洋洋的嘲弄:“不过,我也能理解。一个女人当家,内忧外患,京城里那些所谓的‘议员’,怕是早就吵翻了天吧?听说,你们那位一手缔造了共和国的女议长,如今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啊。”
陈庆之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杯中的热气,氤氲了他的视线。
他心中警铃大作。弗拉米尔的消息,远比他想象的灵通。
这是试探,也是恫吓。
“大王说笑了。”陈庆之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也敲碎了对方言语中布下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