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沐瑶笑了。
在这片由两百杆枪口和十几名百战将领构筑的,凝固如实质的杀气中,她忽然就笑了。
那不是胜利者的微笑,也不是谈判者的微笑。
就象在某个寻常午后,偶遇了一位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子由哥哥。”
她的称呼很轻,却象一块巨石,砸入死寂的潭心。
“好久不见。”
轰!
独臂师长和其他将领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子由哥哥?
她叫总司令什么?
他们设想过无数种开场。
或是雷霆万钧的下马威,或是虚与委蛇的外交辞令。
可他们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句轻飘飘的,带着几分亲昵的问候。
这算什么?
程耿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他终于明白,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女人。
她不是在赌他们不敢开枪。
她是从一开始,就没把这两百杆枪,没把这场所谓的谈判,放在眼里。
她用一个称呼,就轻易地撕碎了这场对峙的所有军事属性,将它强行拉回到了一个她完全主宰的,名为“私人关系”的领域。
在这里,她不是共和国总统,陈庆之也不是工农军总司令。
他们只是“云娥妹妹”和“子由哥哥”。
而他们这些手握兵刃的将领,瞬间从谈判的参与者,沦为了一群围观他们“兄妹叙旧”的,尴尬的局外人。
何其恐怖的手段。
陈庆之也笑了。
他迎着沐瑶的笑意,同样微笑着回应。
“云娥妹妹,好久不见。”
他不能不应。
在两百名亲兵和十几名心腹将领面前,他一旦在气势上落后半分,整个工农军的士气,都会瞬间崩塌。
他只能跟着她,走进她设置的这个“私人”领域,再从中查找反击的机会。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
陈庆之的目光很从容,仿佛他们真的只是在叙旧。
“只是这身衣服……倒是让人有些意外。”
他的反击来了。
他将话题,从虚无缥缈的“关系”,拉回到了沐瑶身上这套充满力量感的,现实的装束上。
他在提醒她,也在提醒自己和所有人。
你,已经不是那个武安侯府里,穿着长裙的云娥妹妹了。
“不好看吗?”
沐瑶轻轻歪了歪头,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压迫感。
陈庆之与她对视。
“好看。”
他坦然承认。
“简练,干脆。”
“那就对了。”沐瑶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份称赞:“衣服嘛,穿着舒服才是第一位。”
一句话,再次将陈庆之的反击化解于无形。
她说的是衣服。
但听在众人耳中,却变成了另一种宣示。
我穿着这身代表权力的制服,很舒服。
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很舒服。
我主宰这个世界,很舒服。
独臂师长胸口一阵烦恶,几乎要喘不过气。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参与一场决定北境未来的谈判,而是在旁观一场神仙打架。
他和他的弟兄们,连当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叙旧的话,还是等会儿再说吧。”
陈庆之主动切断了话题。
他不能再让她这么天马行空地聊下去了。
每多说一句,他这边积攒起来的,用三千七百条人命换来的气势,就会被削弱一分。
“谈正事。”
“行。”
沐瑶答应得异常爽快。
她拉开陈庆之对面的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这个动作,再次让所有工农军将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就这么……坐下了?
在两百个敌人的包围圈里,在谈判桌的另一端,她就象在自己家的庭院里一样,随意,自然。
然后,她将双臂,闲适地搭在桌面上。
“那,陈总司令。”
她换了称呼。
从“子由哥哥”,变成了“陈总司令”。
称呼的转变,意味着私人时间的结束,公事时间的开始。
节奏的掌控权,依旧牢牢在她手里。
“打算怎么谈?”
这句话,象一根点燃的引信,瞬间引爆了工农军将领们压抑已久的怒火。
“什么怎么谈!”
独臂师长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沐瑶!是你派人来说要谈和的!现在你反倒问起我们来了?你这是在耍我们玩吗!”
“就是!一点诚意都没有!”
“我看她根本就不是来谈的,就是来羞辱我们的!”
将领们群情激奋。
沐瑶却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陈庆之的身上,带着一丝玩味。
仿佛在欣赏他如何处理自己手下的这群“疯狗”。
陈庆之抬起手,往下压了压。
帐内的鼓噪,瞬间平息。
他看着沐瑶,目光平静,说出的话,却字字如刀。
“主动要谈和的,可是沐总统。”
“怎么?”
“现在倒反过来问我们了?”
他将沐瑶刚刚扔过来的问题,原封不动,甚至更加尖锐地,扔了回去。
这是他的阵地。
这是他用鲜血和胜利换来的谈判桌。
他绝不允许,沐瑶在这里,反客为主。
空气,再次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沐瑶的脸上,等待着她的回答。
然而,沐瑶只是缓缓地,靠在了椅背上。
她没有回答。
只是用一种饶有兴致的目光,看着陈庆之。
那目光仿佛在说。
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