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枝烛台立在沉香案上,烛影摇曳,偶尔爆出一声细微的噼啪之响,燃得沉滞的空气愈发压抑。
莲纹锦帐半垂,掩住榻上女子惊世之姿。她面白如纸,长睫低阖,宛若一尊了无声息的玉瓷人偶,再无往日的活色生香。
“太子妃温婉贤良,孤与她情深意笃,奈何今日死生相隔,实在悲恸难胜。”
榻边,身着赤黄常服的男人侧身而坐,语气沉痛,字字清晰。
话音末处,一丝几不可察的凝滞,宛若哽咽。
随即,声线陡然转寒,凛如冰刃:
“此恨难平!纵倾东宫之力,孤也誓要揪出真凶,碎尸万段!”
——
文简的意识仿佛漂泊于无边苦海,在混沌与剧痛中浮沉挣扎。
可那人的嗓音,却如破雾之箭,甘醇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与威压,清晰地穿透她浑噩的思绪,直抵脑海。
随之而来的,是几段汹涌的、破碎的记忆——
少女有着与她一般无二的容颜,她在马球场上邂逅了心动的郎君,在喧闹宴席间羞怯递出信笺,没有等来回应,却等来一纸错点鸳鸯的圣意。
少女肝肠寸断,却在嫁入东宫的前一天晚上收到了郎君的回信!
剧烈的头痛撕扯着她,文简无意识地从喉间溢出一声细微的低吟。
李元祁缓缓垂下眼帘,目光如无形丝网,密密地将她笼罩,审视着她每一寸细微的反应。
几步外的堂中,静立着数名官员。左侧一名戎装武将蓦然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属下请命,即刻率部杀回西京,屠尽胡狗,为太子妃报仇!”
大概惯于沙场叱咤,那人声震屋瓦,烛火都为之轻颤。
文简也惊得长睫剧烈抖动,涣散的意识被强行拽回几分。
有限的记忆疯狂串联——
那少女正是当朝太子妃,长孙简。她被天子一纸诏书指婚于太子李元祁,却与齐王李慎暗生勾连,甚至甘为李慎手中棋子,参与这场精心策划的刺杀,欲助他除去储君,扫清障碍。
然而,事态急转直下,完全偏离了预想的轨道。太子李元祁竟毫发未损,前来接应她之人全军覆没,而她自己则被一支来历不明的流矢射中胸口,香消玉殒……
而今,在这具逐渐冰冷的躯壳内苏醒的,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文简。
身体仍似有千斤重,难以掌控,但神思已渐明:
她穿越了!
又听到外间有人语气谨慎,缓缓说道:“高副率忠勇可嘉,可……此时贸然兴兵,臣恐会给有心之人落下口实,于殿下不利。”
“是非自有圣人明断,又怕个什么?!”那高副率显然心有不甘,大声反驳,震得文简蹙紧了眉。
她身旁的男人声线平稳无波:“局势晦明,圣意未决。一动,不如一静。”
高副率还欲争辩,李元祁已抬手止住,不容置疑地道:
“诸卿平乱辛苦,今日暂回本署歇息。孤……想和太子妃,再单独待一会。”
一片唯唯声中,偶有人低语劝慰:“殿下节哀。”
文简在心底苦笑——大可不必这么早节哀,她还能再抢救一下的!
众人杂沓的脚步声渐远。她凝聚起全身力气,撑开如有千钧重的眼皮。
入眼是一张清俊如画的脸。男人五官秀昳非常,却并不显柔弱,眉宇间英气逼人,自带一股天家贵胄的雍容与威仪。
一双长眸本是多情风流之态,此刻却因眸色过深,思绪沉沉,而显得幽深难测,如寒潭古井,望不见底。
文简有片刻的怔然,被这极具冲击性的容貌晃了下神。
然而下一瞬,对方的手已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覆上了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五指骤然收拢!
“呃……”
文简呼吸一窒,下意识地抬起虚软的手去拉拽。
但终究是徒劳。
李元祁的手指修长如玉,此刻却如同铁铸般难以撼动。拇指上一枚冰凉的青玉扳指,正正卡在她脆弱的喉头,硌得生疼,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迅速流失。
她可不想刚活过来,就再死一次!
容不得她慢慢适应这具身体和身份,此时此刻,她就是长孙简——命悬一线的当朝太子妃!
能做的,唯有在继承来的那点可怜记忆里,搜寻一线生机!
关键,自然在于原身稀里糊涂参与的这场刺杀。
“中秋前夕,天子狩于禁苑。”
皇帝携后宫眷属、皇子公主前往北边皇家禁苑游猎,精锐羽林军随行护驾。
看似寻常的秋狝,却暗藏杀机。一支胡人骑兵竟如天降,千里奇袭,直逼都城,甚至一度冲破南衙府兵的防线!
与此同时,禁苑中的皇族也遭到了小队胡人死士的刺杀。虽有羽林军护卫,本该安全无虞,偏偏那日,太子与太子妃轻车简从,游览山景,就此落入胡兵精心设下的伏击圈,情势危殆!
……
明面上,事情便是如此。
按计划,接下来本该是太子遇刺身亡,东宫将士悲愤杀回西京报仇,天子为固国本另立新储……一系列顺理成章的棋局。
可局势的发展,完全超出了长孙简的预料。
她按照李慎的指示,用一个李元祁绝难拒绝的理由,将他约至禁苑最南端的显德山。车不过一乘,随行不过数人。
胡人出现时,她依约躲入车底。可李元祁的随从虽少,却个个是以一当百的精锐,胡人一时难以近身。
不过半刻,更有大队东宫卫率如神兵天降,自山底合围而上!
最令她措手不及的是,混乱之中,一名胡人弓手拉开强弓,淬着冷光的箭矢,并非射向太子,而是精准地没入了她的胸口!
文简此刻略一动弹,便能感受到那处箭伤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剧痛。
显而易见,长孙简被李慎当成了弃子,利用完毕,便遭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