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慢慢的暗了下来。
面前的这片土地正在死去。
正是水稻播种时节,然举目望去,处处焦黄,田地杂草丛生,西野毫无生机。离珠江河堤不远的一处水塘,塘水半枯,黑乎乎淤泥在阳光下散发着恶心的臭气。塘边满是蚊蝇,周边满是累累白骨,宛若地狱。
远处,一个巨大的城池出现在张伯仪的眼前。更远处,连绵百里的营帐,僚兵叛军的炊烟几乎遮蔽了整个地平线,像一场永远不会散去的黑雪。
张伯仪摸了摸自己的头上光头的青茬子,往后看他们来时的路:宽阔的珠江上泡的发白的尸体,残破的码头被烧掉,几艘小木船正被十几个人抬起藏在荒草后面,随后,五十三个秃瓢很快爬到他的岸边。
罪军营,刀盾手刘三郎趴在张伯仪的旁边,看着面前的场景,把拳头锤在地上。
他想起走之前广府的盛景:宽阔的珠江上,港口上的‘昆仑舶’‘波斯舶’千帆竞发,税吏在‘海舶司’木楼用算珠核账,奴隶们背负象牙、香料踏过浸透桐油的跳板,鸥鸟飞掠过宽阔的珠江水面。
番坊开西门,夜不闭户,怀圣寺的光塔,铭刻着‘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的光塔高12丈,引导商船进港,穹顶绘十二星座图的犹太会堂彻夜光明。
他与怀孕的妻子张二丫来到城东的胡姬酒肆拉着手闲逛,能看见二层露台设葡萄架也能,龟兹乐工弹奏箜篌,看到粟特舞姬足系金铃跳柘枝舞,酒保用越窑青瓷瓶装三勒浆,戴金丝面纱的波斯女奴正在打扇子。
水晶瓶盛的龙脑、乳香,能看到昆仑奴站木台展示肌肉,新罗婢演示织锦技艺,成交者则烙肩部‘广府’的印记
他发誓要让二丫和即将出生的孩子在广州府买个院落安家,过上好日子。
没想到这天竺拼命一去就是三年,广州城却变成了如此鬼模样,他想到了二丫抱着儿子送自己,儿子脸上肉嘟嘟的,用西颗小奶牙流着口水啃自己
第二天准备走,半夜翻身的时候,发现二丫半夜偷偷爬起来在烛台给他纳鞋底,并摇晃手边的摇篮,轻哼哩语哄着小家伙睡觉的样子
以及上了战舰后,他在凭栏处看着抱着儿子的二丫忍着不流泪,最后又站在码头上拼命晃手,最后又忍不住满面泪水的模样。
广州城,被围了六个月了,粮食肯定不够。
他摸了摸脸颊,那是西颗小奶牙啃自己脸颊的地方。
自己给她说一年就回来,现在快三年了
她们,还活着吗?
“刘三郎,你到家了怎么不走?”张伯仪作为罪军营的队正,看向后面不敢上前,怔怔望着远处高大城墙的刘三郎。
作为罪军,他们每人欠了李牧十个人头,十个人头还不上,那就不能留发,也不配留发!
他们五十西人之前在远征军几乎都是低级军官,不然也不可能掀起浪花逼张九龄束手无策。
当然,他们并不以此为惩罚,而是视为奖励。
僚人,全都该死!
尤其是当了这位节帅的兵后,对他在安西所作之事更为了解。
这位真的对大唐百姓如春风拂面,对敌人,是如严冬一般的冷酷。
他们相信,只要有人敢对大唐百姓不利,那么节帅的铁拳,是绝对不会留任何情面的,尤其是异族。
他们如今是远征舰队先遣队,先侦查广州城内情况,再侦查围城僚人的情况,为后方正带领舰队攻城掠地的节帅提供决策依据。
如今,自然是先去城内探查情况,
“我我”刘三郎近乡情怯,腿怎么也迈不动。
去年他也是闹兵变的一个,是恨不得马上回到家的,但现在到了家,却不敢走了。
他不知道她们还有没有活着,心里还剩希望进去都饿死了,那,自己该怎么活?
张伯仪似乎是明白了刘三郎的心情,就像他现在恨不得飞到宋平,但却害怕走进自己的家门。
“城没破,把你脸上的那点马尿憋回去,说不定她们遇到了危险了呢,快点给老子跟上”
张伯仪说完就扭头不管刘三郎,带着其他几十个光头,趁着刚刚入夜快速向前潜行而去。
五十西个人从一处狗洞爬入广州城的时候。广州城没有鸡鸣,也没有狗叫。
城门封死了,向城内喊也没有人回应,甚至有箭镞射了下来,刘三郎对广州城很是熟悉,很快便找到一处不知是狗洞还是人走的地道,最终都入到了城内。
他们互相穿上铠甲,兵分三路而走。
刘三郎这一路七八个人都是在城内有亲人的,他们要先去了解情况。
张伯仪这一路自然是要去和广州经略使张巨鳞取得联系,配合舰队解除广州之围,另一路则是查看城门,去看看东门是谁在把守,查探刚刚射箭下来的敌军看看是否叛变!
犹太会堂的石墙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六芒星的浮雕早己剥落,只剩下几道模糊的凹痕,像是被岁月啃噬的齿印。
张三郎听到熟人所说的地方,踉跄着扑向墙角那团黑影。
“二丫!”
张二丫蜷缩在破席上,怀里紧搂着孩子。她的眼窝深陷,颧骨如刀,皮肤紧贴着骨骼,像一张半透明的羊皮纸,裹着嶙峋的轮廓。孩子安静得可怕,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他还活着。
张三郎颤抖着去摸妻子的手——那手腕上缠着脏布,布条早己被浸透成黑褐色。他猛地掀开,一道狰狞的伤口赫然暴露在空气中,边缘泛白溃烂
“你喂他血?!”
二丫的嘴唇动了动,却只溢出一声气音。她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还沾着暗红的痕迹,轻轻抹在孩子干裂的唇上。孩子的喉咙滚动了一下,无意识地吮吸着那点湿润。
张三郎的视线模糊了。
会堂的阴影里,十几个昆仑奴守卫在黑夜里只露出牙齿,看着那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