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渐起,拂过月牙池那一池皱起的碧波,池边的垂柳如多情的仕女,摇曳着万千条绿色的丝绦。
西门庆并未将北静王请入灯火通明的正厅,亦未领至那琉璃暖房。
他只在这露天的池畔,设下了一方小小的茶座。
座,是青石。
案,是古木。
茶,是武夷山顶的陈年大红袍。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这般简慢,对于一位亲王而言,近乎于无礼。
但西门庆却安之若素,亲自执壶,为这位不速之客,冲泡了一盏颜色深沉如琥珀的香茗。
气氛微妙,静得只能听见风拂柳梢的沙沙声,与沸水冲入紫砂壶时的嘶嘶声。
北静王水溶,却仿佛丝毫未觉察到这份简慢中的疏离。
他自落座以来,便将那份骨子里的贵气与威仪,收敛得干干净净。
他甚至对那天武松所送的“毒礼”,也绝口不提,仿佛那场暗藏杀机的试探,从未发生过。
他盛赞浣尘园的布局,言其“虽由人作,宛自天开”,深得自然之趣;又夸奖西门庆举办雅集,乃是“为国求才,功在社稷”的善举。
言辞恳切,姿态谦和,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位礼贤下士、心怀天下的贤王。
西门庆静静地听着,脸上一直挂着温和的笑意,既不打断,也不附和。
待他说完,西门庆才将一杯茶汤,轻轻推至他的面前,然后,摇了摇头。
“王爷谬赞了。”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淅地传入北静王的耳中,“只是……王爷今日前来,似乎,不甚符合我这请柬上的规矩。”
北静王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
他抬起眼,看向西门庆,眼神中带着一丝不解。
西门庆脸上的笑容未变,但那笑意,却仿佛未达眼底。
他迎着北静王的目光,不闪不避,一字一句地,将那份温文尔雅的表象,撕开了一道残忍的口子:
“我的请柬,是送给‘不平’人。敢问王爷,您,贵为圣上亲弟,坐拥无边富贵,又享尽世间‘贤德’清名。这天下,于您而言,可有何‘不平’之处?”
这个问题,直指北静王的内心隐藏的野望。
“嗡”的一声,北静王只觉脑中一阵轰鸣。
他脸上那完美无瑕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那双眼睛,平静得象一汪深潭,却又仿佛能映照出自己灵魂深处所有被压抑的、见不得光的欲望与野心。
是啊,不平!他怎么会平?
眼见着龙椅之上的兄长春秋日盛,诸位皇子却羽翼渐丰,而自己空有宗室之名,手握的却是虚权。
眼见着那愚蠢的老三手握重兵,却不知珍惜,终日沉湎酒色。
眼见着这大好江山,暗流涌动,而自己却只能做一个被供奉起来的“贤王”牌位!
这份不甘,这份怨怼,这份被虚名所累的焦灼,日日夜夜,如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内心。
这,便是他最大的“不平”!
可这些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言说。
而眼前这个初见不过两次的商贾,竟能一语道破。
月牙池畔,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风,似乎也在这瞬间静止了。
北静王脸上的笑容,一寸寸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杂着惊疑、忌惮,乃至一丝被看穿后恼羞成怒的复杂神色。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已不复刚才的温和,变得有些沙哑:“先生既知本王心中有‘不平’,又何必……明知故问?”
承认了。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他便等于将自己最大的把柄,亲手递到了西门庆的面前。
西门庆知道,他赢了。
他脸上重新浮现出笑意,这一次,是真正的、胜利者的微笑。
他提起茶壶,为北静王那只已经微凉的茶杯中,续上了滚烫的茶水,雾气升腾,模糊了彼此的表情。
“王爷想入局,可以。”西门庆的语气,从容不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但我的局,有我的规矩。”
他伸出一根手指。
“明日雅集,您若来,便不能以‘亲王’的身份来。王不见王,这是礼数。您只能以一个心中有‘不平’的落魄文人,‘水溶’的身份来。届时,园中之人,只会称呼您为‘水先生’,不知王爷,可愿屈尊?”
这番话,让北静王刚稍有松懈的内心,再次汗毛倒竖。
这是一次彻底的角色颠倒。
在这座浣尘园里,他西门庆,是主人,是规矩的制定者。
而他这位堂堂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竟成了一个需要遵守规则,甚至需要“化名”才能进入的客人。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北静王水溶的脸色,青白交加。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却仿佛手握天地棋局的男人,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种“既生瑜,何生亮”的无力与感慨。
他知道,自己从踏入这座园林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输了。
输在了气度,输在了胆识,更输在了对方那洞悉人心的妖术之上。
最终,他所有的愤怒、不甘、屈辱,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端起面前那杯滚烫的茶,仿佛饮下的不是茶,而是自己所有的骄傲。
他一饮而尽,然后将茶杯重重地放在石案上。
“先生的规矩,本王……不,水溶,记下了。”
这一刻,一个新的、脆弱却又极其关键的“盟约”,达成了。
西门庆成功地,将一位顶级的宗室,变成了自己即将开幕的“文化沙龙”中的一员。
这不仅是他个人的一次巨大胜利,更是向整个京城,释放了一个强烈无比的信号:我西门庆的平台,连当朝王爷,都要化名来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