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想象着那个场景，一个穿着校服、瘦小的女孩，在无人角落独自舔舐伤口。随即，铅笔在纸上迅速游走，繁茂的紫藤花穗如瀑布般垂落，但光影被他处理得有些阴郁、沉重，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微弱的天光。他没有直接画一个哭泣的女孩的脸，只勾勒了一个模糊的、抱着膝盖蜷缩在石凳上的孤单背影，将头深深埋起。他没有画眼泪，但那弥漫在画面上的压抑氛围，已足够传达彼时少女心中的无助与失落。
封瑶看着他笔下逐渐成形的画面，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带着青涩刺痛或尴尬的记忆，仿佛被一只温柔而富有同理心的手轻轻拂去尘埃，露出了其本身质朴甚至有些可爱的纹理。她继续说着，语调渐渐轻快起来。说到高三晚自习后，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偷偷跑去学校小卖部，凑钱买几串关东煮，热汤在寒冷刺骨的冬夜里氤氲出浓浓的白气，温暖了冻僵的手指和疲惫的心；说到每次经过教学楼大厅那面光荣榜，都会下意识地、带着些许仰望地寻找“徐卓远”三个字，那名字总是稳稳地待在理科排行榜的顶端，照片上的少年眉眼清冷，像遥不可及又令人安心的星辰；也说到高考前最后一天，班主任在黑板上用力写下“前程似锦”四个大字，粉笔灰在阳光中飞舞，那时心里除了对未来的憧憬，更多的是一种空落落的、不知路在何方的迷茫。
徐卓远的笔跟随着她的叙述，画下了夜晚灯火通明、人影憧憧的小卖部门口，画下了贴满优秀学生照片、庄严肃穆的光荣榜一角，尤其突出了顶端那个名字的位置，画下了写满祝福与期盼、字迹有些飞扬的黑板……他的画风依旧精准而克制，带着工科生特有的理性和对结构的敏感，却又在细节处，比如关东煮杯口袅袅的白气，光荣榜边角微微卷起的海报，黑板上未擦净的公式痕迹，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温柔与沉浸感。他画的是场景，是意象，但每一笔，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看，我在努力走进你的记忆，理解那个时代的你，感受你当时的喜怒哀乐。”
当封瑶讲到沈哲和几个班里的热心同学，如何在她值日时顺手帮她擦掉高处她够不到的黑板，如何在她被老师提问卡壳时，悄悄在下面提示一两个关键词，如何在她某个平常的生日时，送上一张看似普通、却写满了全班同学祝福话语的卡片时，徐卓远的笔停了下来。
他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目光深邃如潭，静静地凝视着封瑶。
“我好像……”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欠你一句迟到的‘谢谢’。”
封瑶眨了眨眼，有些不解其意。
“谢谢他，还有那些曾经给过你善意的同学。”徐卓远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在我目光狭隘，只专注于自己的世界，活在被预设好的轨道上时，谢谢他们，曾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给过那个敏感又努力、可能会感到孤单的女孩一些及时的温暖和光亮。”
这句话，如同一道温润而强大的暖流，瞬间击穿了封瑶所有的心防，直抵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她从未想过，骄傲、甚至曾经有些孤傲的徐卓远，会为了一件与他毫无关系的、久远到几乎被遗忘的青春小事，如此郑重其事地向那些“过去的人”道谢。这其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嫉妒或计较，而是一种更广阔、更深沉的情感——他为她曾经得到过的每一分善意、每一缕阳光而感到由衷的庆幸。这是一种超越了个人占有欲的、真正意义上的爱惜。
“也谢谢现在的你，”徐卓远继续道，目光灼灼，仿佛有星火在其中燃烧，“如此勇敢地走到了我面前，用你的理解和包容，一点点治愈了那个活在自责和情感封闭壳子里的我。”
亲情与爱情的双向奔赴与救赎，在这一刻，于这间充满阳光和回忆气息的实验室里，达到了完美的共鸣与升华。封瑶眼中不受控制地泛起晶莹的湿意，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徐卓远那只握着铅笔、指节分明的手上，感受着他皮肤下温热的力量和细微的脉搏。
“都过去了。”她声音微哑，却带着彻底释然的轻松和满满的幸福感，“那些好的、不好的，都是构成现在的我的一部分。而现在的我们，很好，这就足够了。”
徐卓远反手握住她的手，十指紧密地交缠扣紧，仿佛要将彼此的生命力相互传递。他低头看着速写本上那些被细细勾勒出的青春片段，那些遗憾、笨拙、微小的快乐与迷茫，在他的笔下，仿佛被重新赋予了意义和价值——它们不再是封瑶偶尔想起时会下意识想要掩盖或淡化的灰色过去，而是构成了如今这个通透、坚韧、温柔、充满力量的她，不可或缺的、值得珍视的一部分。
他不仅接纳了全部的她，包括他未曾参与的过去，甚至试图用他的方式去理解、去珍藏。而她也彻底接纳了那个曾经有着情感盲区、不擅表达、如今却笨拙而真诚地、一步一步学习着如何去爱、去理解、去共情的徐卓远。
“研讨会结束后，”徐卓远再次提起那个属于他们两人的约定，这次语气更加坚定，不容置疑，“我们回母校，把这本速写本里剩下的空白，一起填满。我想看看你描述过的每一个地方。”
“好。”封瑶笑着点头，泪光在眼角闪烁，如同晨曦中初绽的露珠，清澈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