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张士诚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乱世豪杰欲成大事的决绝。
“如你所见,当今朝廷,腐朽已入骨髓!官吏如豺狼,盘剥无度!天下百姓,如处水火!大乱之兆,早已显现!正是龙蛇起陆,豪杰并起,大丈夫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的绝好时机!”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真诚而富有感染力。
“卞兄弟有经天纬地之才,万夫不当之勇,实乃专为乱世而生的天纵之才,此生就该轰轰烈烈,岂能蜗居东溟,老死此间。”
张士诚毫不吝啬地给予卞元亨极高的评价,就是为了自己的招揽提供情绪价值,随即借机展示自己的实力和资本,语气变得无比诚恳而炽热,道:
“九四虽出身草莽,却非甘居人下、浑噩度日之辈!我手下有忠勇弟兄千馀,掌控盐场数处,钱粮亦有积蓄,更在这淮东沿海,根基深厚!”
张士诚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紧盯卞元亨的双眼。
天下将乱,英雄豪杰当有所为!我欲乘此风云际会,举义旗,聚豪杰,为天下苍生争一条活路,也为自家兄弟搏一个前程!卞兄弟可愿与九四,共襄盛举,同创大业?!”
张士诚的话才说到一半,卞元亨便暗感不妙——连日疲惫和酒意上头,到底是失态了啊!
他只是想探知更多和红旗营息息相关的情报,才多聊了几句,不意张士诚如此直白、如此热切地发出招揽,顿时将他逼到了墙角。
平心而论,张士诚不仅是卞元亨的乡党,还仗义疏财,扶危济困,广交豪杰,有胆识,有魄力,是位极有人格魅力的头领,手下也有一支可观的武装力量,在淮东根基深厚。
若是早几个月,面对这样的枭雄诚意招揽,卞元亨说不定头一热,就答应了。
可惜!
卞元亨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自己的忘年交表哥施耐庵,在信中那恳切的言辞,对石山人品、能力、志向的极力推崇;闪过这一路从周闻道、花云二人身上看到红旗营特有的勃勃生机。
石山石景行,才是卞元亨认定的明主!虽然尚未谋面,他的“投名状”却已经在路上。
更何况,张士诚嘴上说得再好,本质上仍是见到天下已乱,元廷颓势尽显后,急于下场分一杯羹,进一步做大家业的投机,其实并无远大的政治抱负。
而且,察其言观其行,也多半不会现在就立即起兵,更有可能是趁着朝廷和各路义军两败俱伤之时,再下场坐收渔翁之利。
这恐怕也是张士诚先推演战局,进一步考验自己的才能,并确定朝廷已经无力回天后,才决定道出心中抱负,决意招揽自己的主要原因吧?
但张士诚对自己信义和援手,却是实实在在的。
直接拒绝,不仅伤情面,还有可能产生不必要的猜忌和麻烦,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周闻道一行数十人还在北沙镇,需要尽快将他们安全护送到红旗营治下。
电光火石之间,无数念头在卞元亨脑中碰撞。酒意带来的燥热瞬间褪去,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缓缓放下酒盏,脸上的震惊渐渐化为带着深深感激和歉意的神情。
“张兄!”
卞元亨站起身,对着张士诚郑重地躬身一揖,姿态放得极低。
“张兄如此看重元亨,推心置腹,更以举义大事相托。元亨,元亨何德何能,敢受张兄如此厚爱!此恩此情,元亨铭感五内,永世不忘!”
他抬起头,直视着张士诚充满期待的眼睛,语气无比诚恳,也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张兄雄才大略,胸怀天下,他日必非池中之物!然”
卞元亨话锋一转,透出深深的无奈,道:
“元亨此身,已非自由之躯。父母年迈,尚需元亨伺奉左右。更有更有一些早年应承的旧事羁拌,牵扯甚深,一时之间,实难追随张兄左右,共举义旗!”
他再次深深一揖,语气充满了遗撼和真挚的祝福:
“元亨虽不能亲身追随,但张兄壮志豪情,令元亨敬佩万分!他日张兄义旗高举,纵横淮海,元亨虽在江湖之远,亦必为张兄遥祝!盼张兄旗开得胜,早成大业!
若若他日有缘,张兄还有用得着元亨之处,只要不违背信义,元亨定当尽力!”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无法追随的遗撼,又给足了张士诚面子,表达了敬佩和未来可能的有限度支持,将拒绝的伤害降到了最低。
张士诚脸上的热切笑容,随着卞元亨的话语,一点点凝固,最终化为难以掩饰的深深失望。
他确实没有立即起事的想法,要连络共举大事的豪杰也不止卞元亨一人,但此人文武全才,徒手搏虎之名远扬,能得他相助,对提升自己的声望也有莫大好处。
而被其婉拒,也让张士诚暗感大业尚未开启,就蒙上了一层阴影。
包厢内顿时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只剩下窗外传来的阵阵海浪声。
张士诚猛地抓起酒坛,发现酒坛已空,烦躁地放下。
最终,他长长吐出一口带着浓重酒气的叹息,脸上的失望之色渐渐敛去,重新挤出一丝豪爽的笑容,只是这笑容里多少带了些许勉强。
“哈哈哈!也罢!也罢!”
张士诚用力拍了拍卞元亨的肩膀,力道依旧沉实。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卞兄弟孝心可嘉,信守然诺,更是君子所为!张某佩服!今日能与卞兄弟一吐胸中块垒,畅论天下,已是快事!来日方长,咱们兄弟的情谊,不在这一时!”
话虽如此,但包厢内的气氛,终究因这未能如愿的招揽而蒙上了一层微妙的疏离。
卞元亨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这一关算是暂时过了。
但他也明白,自己与张士诚之间的江湖义气,恐怕再难回到从前了。
乱世之中,道路的选择,往往就意味着立场的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