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营房内,巨大的铁炉依旧吞吐着温暖的橘红火焰,松木燃烧的噼啪声是这片寂静里最安稳的注脚。浓烈的草药苦涩气息已被一种微妙的安宁感稀释,如同冰河初融时渗入泥土的暖流。 通铺最里侧,陈铁柱趴在厚实的干草褥子上,后背那片焦黑凝固的伤口边缘,红肿已肉眼可见地消退下去,只留下狰狞却不再流脓渗血的痂痕。高烧如同退潮般从他身上撤去,虽然脸颊还带着病态的苍白,但呼吸已变得平稳而深沉,每一次悠长的吐纳都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安宁。他依旧沉睡着,眉宇间那因剧痛而拧成的死结终于松开,显露出几分往日的刚毅轮廓。 许明夏守在他身边,紧绷了数日的神经终于得以稍许松弛。她靠着冰冷的木墙,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却强撑着不肯合上,目光始终流连在陈铁柱沉睡的脸上。她手中还捏着那块为他擦汗的、早已半干的软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布面粗糙的纹理。看着他平稳的呼吸,感受着他体温逐渐趋于正常,一股巨大的、如同暖流般的疲惫和心安席卷了她疲惫不堪的身体和灵魂。她微微歪着头,终于抵挡不住席卷而来的困倦,在炉火温暖的跃动光影中,沉入了浅浅的睡眠。即使睡着,她的嘴角也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放松下来的弧度,仿佛在梦里也守着那份失而复得的安稳。 营房的另一端,气氛截然不同,却同样被一种微弱的、新生的暖意所笼罩。 苏婉婷蜷缩在通铺的角落,身上裹着赵大山那件宽大却厚实的旧棉袄,如同包裹在温暖的茧中。她瘦小的身体不再剧烈颤抖,只是偶尔会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瑟缩一下,像被微风吹拂的草叶。她的目光不再空洞地投向虚无,也不再充满惊恐地锁定某个恐怖的幻象,而是低垂着,如同初生的小鹿般带着一丝怯生生的好奇,落在枕在她腿边的一个简陋的草娃娃上。 那娃娃是林薇用粗麻布和干草缝制的,针脚粗糙,身形歪扭,没有华丽的衣衫,只有一张用烧焦的松枝炭笔简单勾勒出的笑脸——嘴角弯弯,眼睛是两个小小的、向上弯曲的弧线。这笑脸极其简单,却透着一股笨拙的温暖。 苏婉婷苍白纤细的手指,正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抚摸着草娃娃脸上那炭笔画出的微笑。指尖划过粗糙的麻布,带来细微的触感。她的眼神专注,长长的睫毛在炉火映照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深处那尚未完全散尽的惊悸迷雾,却也透出一点点微弱的光亮。 “月…牙儿…” 一个极其轻微、如同梦呓般的词语,再次从她干裂的唇间飘出,带着一种奇异的、摇篮曲般的韵律。她的目光,偶尔会从草娃娃的笑脸上抬起,越过赵大山那如同沉默山峦般守护着她的宽阔后背,投向那扇糊着油毡纸的破旧木窗。窗外,深沉的夜色里,一弯清冷如钩的新月正静静悬挂。那朦胧的月辉透过油毡纸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几道纤细的、月牙儿形状的光痕。 每当看到那缕月光,苏婉婷的呼吸似乎都会变得更平稳一些,唇边那若有若无的哼唱调子也会更清晰一点点。那破碎断续的《月牙五更》旋律,如同一条细弱却坚韧的丝线,将她从混沌的深渊边缘,一点点拉回现实的光亮之中。 赵大山半靠在她旁边的木墙上,魁梧的身躯保持着一种刻意的松弛,仿佛生怕自己沉重的存在会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他并没有回头看她,只是将身体的角度调整到最完美的位置,用自己坚实的后背,为她挡住了从门口缝隙可能钻入的任何一缕寒风,也将那片带来安宁的月牙光痕,完整地呈现在她眼前。他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那只布满老茧、此刻却异常安静地搁在膝头的大手上,仿佛在研究上面纵横交错的纹路。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紧绷的腮帮子线条,却泄露了他内心翻涌的、如同熔岩般滚烫而压抑的情感——那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深入骨髓的心疼,是小心翼翼到极致的守护,是恨不得将全世界温暖都捧到她面前的笨拙心意。他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将所有汹涌的情感都锁在岩石般坚硬的外壳之下,只留下最温柔坚实的依靠。 林薇坐在稍远些的炉火旁,一边照看着炉火上煨着的、给伤员们准备的粟米粥,一边不时用眼角余光关注着苏婉婷的状态。看到苏婉婷专注地摆弄草娃娃,听到她无意识哼出的破碎曲调,林薇的眼中充满了欣慰和一种近乎感动的光芒。她轻轻搅动着锅里咕嘟冒泡的粥,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这份微小的希望,如同炉膛里跳跃的火苗,温暖着这间经历了太多苦难的营房。 角落里,陈默函靠墙坐着,那条重伤的右腿被粗糙的树棍夹板固定着,剧痛依旧如同附骨之蛆,但他强大的意志力让他脸上几乎看不出痛苦的表情。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不动声色地扫过营房内的每一处细节。当他的目光掠过沉浸在草娃娃和月光中的苏婉婷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有对那唤醒记忆的旋律的审视,有对赵大山那沉默守护姿态的了然,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如释重负?他的视线最终落回自己紧握的拳头上,那里,似乎藏着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落在了通铺边缘的地面。那里,散落着几片之前清理伤口丢弃的污秽纱布。其中一片纱布的边缘,在炉火跳跃的光影下,显露出一点极其微小的、暗红色的印记。那颜色,不同于凝固的脓血或新鲜的血迹,更像是一种…渗透进去的染料? 林薇也恰好再次看向那片区域,她的眉头微微蹙起,显然也注意到了那点异样的红色。她放下粥勺,下意识地站起身,想走过去捡起来仔细看看。 然而,就在林薇起身的瞬间! 一直安静地蜷缩在赵大山背后、专注抚摸着草娃娃的苏婉婷,身体猛地一僵!她那只抚摸着娃娃笑脸的手指骤然停顿!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眼眸,瞬间被一种极其熟悉、深入骨髓的惊恐再次攫住!她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而破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被扼住咽喉般的抽气声!而她的目光,这一次并非投向窗外的月牙,也非投向营房的某个角落,而是死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