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这话说完,却见杜延霖陷入沉默,误以为触及他仕途失意的隱痛,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住嘴,收敛住了笑意。
她一个转身,就与杜延霖並肩而行,两人倒像是相识多年的故友一般:
“没必要气馁啊,公子这般年轻就已经是七品御史啦,我还见过许多一大把年纪还在考贡考的哩,像公子这般,假以时日,必能出人头地。”
说著,小姑娘攥著拳头挥了挥,似乎要为杜延霖加油打气。
“我倒没想过非要出人头地。”左右閒来无事,再加上这小姑娘確实有些活泼可爱,杜延霖便与这姑娘边走边聊起来。
“公子这话可稀奇,”小姑娘踮脚折下身旁太湖石畔的一枝腊梅,轻轻逗著怀中猫儿,“世人汲汲营营,又有哪个不是为了能够挣个出人头地?”
“可是想要出人头地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杜延霖轻嘆一声,“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终究也只能採菊东篱下』。”
“姑娘可留意过秋日里的梧桐树?”杜延霖说著,指尖掠过假山,指著不远处的一颗梧桐树,“它的枝叶瞧著葳蕤,可秋风一吹便簌簌落个乾净。
“这为官便如同这秋日梧桐上的枝叶,外表瞧著光鲜,可天意稍变,它们就要落到地上、烂到泥里。若是能选择,我更愿意做一个衣食无忧的富家翁呢。”
小姑娘一怔,她望著不远处梧桐树上光禿禿的枝丫,站在原地想了想,然后提著裙裾小跑两步追上杜延霖,用胳膊肘儿拐了他一下,说道:
“噯,你这人说话倒是坦荡。让我猜猜,公子是金殿传臚之后一心想做个青天大老爷,结果得罪了什么权贵,然后被发配到南京清水衙门来了,所以有些心灰意冷?”
权贵么
倒確实算是得罪了权贵,只是这权贵是这大明朝最大的那一个。
想到这,杜延霖不由得摸了摸鼻子:“姑娘这么理解倒也没错。”
“可是水至清则无鱼,只有浑水之中才能养出锦鲤啊!”小姑娘突然深深嗅了嗅手中的腊梅,然后將它塞到杜延霖手中:
“诺,你看,就像在这苦寒之中,不还是有腊梅绽放?就像是冬日里的竹子,寧折不弯是风骨,可若弯而不折,照样也能捱到春来发新芽。”
杜延霖捻著腊梅枝,看著小姑娘认真安慰他的样子,心里倒为自己之前在身份上的“欺骗”泛起一丝赧然。
他屈指轻轻弹掉梅瓣上凝结的冰晶,自嘲道:“姑娘以锦鲤、寒梅和冬竹来安慰我,倒教我有几分惭愧了。”
说著,杜延霖信手將梅別进腰间革带,话锋忽转:“姑娘可知官员袍服上绣禽缝兽的缘故?”
“这我当然知道,”这话题突然跳开,小姑娘略显惊诧,她下意识歪头看向杜延霖胸前补子上的獬豸图案:
“《大明会典写的明明白白,文官绣禽喻清廉,武官绘兽彰忠勇。就像公子这袍服上的獬豸补子呀,可不就是明镜高悬的意思”
话音未落,就听见杜延霖轻笑道:“文官袍服上绣的是禽,武官袍服绣的是兽。那穿上这身袍服,这官场之上,又有哪一个不是衣冠禽兽?”
“呀!”小姑娘惊得后退半步,杏眼瞪得滚圆,一对秀气的眉毛微微拧起,然后忍俊不禁,“噗嗤”笑道:
“哈!你个人说话倒真的挺有意思的。这话传出去,你可要遭殃啦!”
杜延霖挑眉笑道:“这话我只同你说过,难道你会出卖我吗?”
“当然不会,”小姑娘掩嘴偷笑,挺了挺胸脯保证道:“本姑娘最讲义气啦,你儘管放心好啦,这番话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就算打死我,我都不会说的。”
这番话说完,杜延霖和这姑娘忍不住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於是,两个人说说笑笑间沿著瘦西湖畔走了许久,天南地北聊个不停。
杜延霖妙语连珠,逗得小姑娘笑靨如。
不知不觉间,时辰也差不多了,杜延霖有些遗憾地站住脚步,说道:“我得回去了。”
“喔”小姑娘闻声也站住脚步,有些意犹未尽地道:“那么明天,你还会来吗?”
“公务在身,后面怕是都没这个时间再来这湖边游玩了。“杜延霖摇头苦笑。
“噢”小姑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那么姑娘,我先走了。”
“嗯。”小姑娘用鼻腔软软地应了一声。
杜延霖微微摆了摆手,转身便走。
“噯。”眼看杜延霖就要走远,小姑娘忽地急急出声唤住了他。
“姑娘还有什么话?”杜延霖转过身来。
“公子不妨相互留个姓名?”小姑娘巧笑倩兮,“我叫徐怀瑾。”
“哦?怀瑾?可是屈原《九章中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这一句中的怀瑾?”杜延霖问道。
“你记住了?”徐怀瑾美目盼兮,“那公子你的名字呢?”
“呃”
这下杜延霖倒有些尷尬了,这小姑娘明显是个官宦人家出身。
他之前胡诌自己是南京都察院御史,万一她听家里人说过杜延霖』这个名字,现在报出来不得当场露馅?
“我姓杜”杜延霖摸了摸鼻子,就在他犹豫要不要报上自己真名的时候,不远处突然隱隱约约地传来几道呼唤声:“小姐”
“啊!”徐怀瑾突然有些慌乱:“我是偷跑出来玩儿的,家里人马上要过来了,我得走了。”
说著,她將怀中的猫儿从臂弯拋出,那猫儿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落地后直扑向远处的梅林。
“雪团儿!”徐怀瑾提著裙裾追出几步,又回首朝杜延霖摆手道:
“杜公子,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杜延霖也摆了摆手。
但人海茫茫,多少偶遇皆成过客,本就是萍水相逢,又何谈再见?
杜延霖这样想著,转身而去,再未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