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府衙,籤押房。
烛火摇曳,將王誥与杜延霖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墙壁上,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审讯的案卷厚厚一摞,摊在紫檀大案上,每一页都浸透著百姓的血泪。
王誥誥端起已经温凉的茶盏,却没有饮,只是轻轻摩挲著茶盏瓷壁,目光扫过桌案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供词,最终落在杜延霖脸上:
“沛泽,口供俱在,铁案如山。王茂才、钱启运、郭晟、赵汝弼等人,勾结倭寇,屠戮百姓,构陷钦差,其罪当诛九族!这些,写入奏章,自是题中应有之义。”
“然而,”王誥语至此,话锋一转,將茶盏轻轻放下,发出清脆的声响,“何和颂攀咬南京守备太监吕法、乃至京中严阁老父子之事沛泽,以你之见,你我当如何措置?”
这话多少有几分考校的意思,杜延霖心中早已计议已定,当即胸有成竹,答道:
“制台明鑑。吕法乃內廷司礼监派驻南京的重宦,权柄深重,直接牵涉宫中;严嵩父子,更是被圣上视为股肱之臣,圣眷正隆!何和颂区区一盐场大使,其攀咬之言既无实据,又无旁证,下官以为,单凭此供词便想撼动此等人物,无异於蚍蜉撼树!”
王誥静静听著,脸上波澜不惊。他缓缓起身,踱步至窗前,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
“如此说来,沛泽的意思是將此段从供词中刪去?”
“下官绝非此意。”杜延霖摇了摇头,也隨之站起,指尖在案卷上轻点,条分缕析:
“吕法是权宦,在宫中根基深厚;严氏父子把持朝堂,门生故吏遍布六部。”
“若在奏章中明言其过,哪怕只是转述攀咬之词,便等同於將其列为幕后主使、待查疑凶!其二人一人涉司礼监,一人掌內阁,顷刻间,这道奏摺便会成眾矢之的!”
说到这,杜延霖语气渐沉,点明利害:
“他们定会拖延不办、百般阻挠,制台欲清查到底、賑灾抚民之计,便要功亏一簣!届时下官与制台必深陷泥潭,自顾尚且不暇,陕西数百万灾民嗷嗷待哺之命,谁去救?!扬州城中惊魂未定的黎庶,谁来抚?!”
“此关乎国本民生,断不可轻率!”
说到这,杜延霖拿起那份攀咬的供词,郑重其事:
“但此供词关係重大,不容毁弃,更不可擅自刪改。”
说著,他將其郑重压在所有案卷之下,方才道出心中盘算:
“依下官之见,奏章正文只需一笔带过:另有犯官何和颂攀咬司礼监及阁臣,语涉狂悖不敬。
杜延霖顿了顿,提出了核心对策:
“至於其详细口供,则单独密封於函,施以火漆,隨奏章直呈御前!此中轻重关节,圣明烛照,自有圣裁。”
杜延霖这话,便就是赤裸裸的阳谋了。
你內阁有票擬权、司礼监有批红权,你们能前看奏章,那奏章就给你们看,但关键信息却藏在口供里。
有人敢提前看口供?
这奏章中点明口供涉及到你司礼监和內阁,你提前把口供看了,那这口供还能信吗?
嘉靖这个疑神疑鬼的道君皇帝会作何感想?
“往日闻沛泽在京时,曾上治安疏面諫圣上,不避斧鉞,直指时弊,”王誥闻言轻嘆一声,转过身来:
“天下皆以为沛泽乃锋芒毕露、过刚易折之諍臣。今日方知此言大谬!沛泽深諳持重之道,明察秋毫,洞悉险微,方才所论,实乃老成谋国、深諳朝局之洞见。以汝之才,来日本可腰玉,只可惜”
说到这,王誥露出了一丝惋惜的神色。
可腰玉的意思是可以腰佩玉带,《大明会典规定:“一品玉,或或素;二品犀;三品、四品,金荔枝;五品以下乌角。”
也就是说,在大明,只有官居一品才能著玉带,可腰玉就是官居一品的意思。
湖广巡抚顾璘曾將自己的犀带赠给张居正,称讚他:
“君异日当腰玉,犀不足溷子。”
意思就是说张居正未来能官居一品,当个二品官都是屈才。
王誥这里赞杜延霖的才能可腰玉,意境与顾璘赞张居正略有不同,主要是惋惜杜延霖衝动上疏,惹恼了嘉靖,等於是自断前程,未来怕是要被埋没在官场,蹉跎后半生了。
杜延霖闻言肃然道:“制台谬讚,下官愧不敢当。为国为民,个人际遇不足道哉。”
王誥再次摇头轻嘆一声,不再多言,快步走回案前坐下,提笔饱蘸浓墨:
“便依沛泽此议!本督即刻亲笔草擬奏章!沛泽可副署之!”
两人反覆推敲字句,斟酌利害,直至东方微白。
一份字字千钧、暗藏机锋的奏章终於定稿。
王誥亲笔誊写,郑重鈐上漕运总督关防大印。
杜延霖亦副署签名,押上御史印信。
“八百里加急!直送通政司,转呈御前!”
王誥將那奏章及厚厚一叠附件装入漆匣,交予早已候命的亲军校尉。
那校尉双手捧过漆匣,深知责任重大,躬身一礼,旋即转身大步流星而去。
送走奏章,籤押房內紧绷的气氛似乎鬆弛了一瞬。
杜延霖略感疲惫,正欲向王誥告退稍作歇息——
门外廊下骤然响起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
王誥的亲兵队长神色凝重,手捧一封盖有火漆印的公文,几乎是冲了进来,单膝跪地,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稟制台!南京急递!浙直总督杨宜杨部堂行文!”
“杨宜?”王誥誥与杜延霖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惕。
杨宜是浙直总督,这个官职是嘉靖为抗倭专门设立的,权倾东南,节制浙江、山东、南直隶、福建、江西、广东、广西八省军务,实为东南抗倭最高统帅!
首任直浙总督是抗倭名臣张经,张经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