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兵部衙门,照磨所。
厚重的木门紧闭,將喧囂隔绝在外,只余下卷宗特有的陈旧墨香与灰尘气息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中瀰漫。
今日坐堂值事的兵部职方司郎中引路完毕,便带著疏离的客气告退。
“有劳钱照磨。”杜延霖將公文递给一位老吏,此人便是南京兵部照磨所的照磨。
钱照磨身形佝僂,头髮白,面上是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鬆弛的眼皮半耷著。
他接过公文,浑浊的眼珠缓缓扫过那方鲜红的印鑑,喉间模糊地“咕嚕”一声:
“杜秉宪稍候。”
他转身,佝僂著背,步履蹣跚地消失在层层叠叠、高耸及顶的巨大档案架组成的幽深迷宫里。
小半个时辰过去,钱照磨才领著几名书吏,拖拽著三个沉甸甸的樟木箱回来。
“砰!”箱子落在地上,扬起一片呛人的灰尘。
“嘉靖三十二年正月起,至三十四年腊月止,南直隶倭寇塘报、奏抄副本尽在於此。”
钱照磨喘著气,手指敲了敲箱盖:
“规矩杜秉宪是知道的,就在此地查阅,原卷不得带离,不得污损。老朽就在门外当值。”
“有劳。”杜延霖点头,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箱盖。
密密麻麻、大小不一、质地不同的文书卷宗挤满了箱子,一股陈年墨跡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
整整三日,杜延霖几乎將自己关在架阁库这方寸之地。
他从成百上千份充斥著“倭船数十突袭xx港”、“卫所官兵御敌”、“斩获倭寇首级若干”、“焚烧贼船xx艘”等內容的塘报、奏抄中,艰难地梳理著时间线,寻找著任何与“盐船大火”、“顾家”、“港口异常”相关的只言片语。
然而,三日后,墨染了指,眼乏了神,心也几乎沉到了谷底。
收穫微乎其微!
关於嘉靖三十三年八月即顾家盐船焚毁当月有关的倭情报告,他找到了好几份:
《海防参將张燾为倭寇突犯江阴仙女庙事奏八月初二:报告仙女庙遭小股倭寇袭扰,劫掠商船三艘后被击退。
《扬州府知府钱启运为沿江港口戒备事呈兵部咨文八月初五:例行加强戒备的公函,言辞空泛。
《漕运总督转发扬州卫关於瓜洲渡口发现可疑船只塘报八月初九:言及发现不明船只,最终竟草草定论为“渔船”。
唯一能点燃一丝希望的,是一份混跡於杂档中、字跡潦草、纸张焦黄的非正式《松江驛递紧急飞报八月初九:
仅有乾瘪一行字:“本月初六夜半,倭寇劫掠松江,火光冲天!水陆皆警!”
这几乎是唯一能对应上顾家盐船遭劫日期八月初的描述,但语焉不详,仅提“火光冲天”,具体地点、缘由一概没有,徒留一个空洞的“火光冲天”。
紧隨其后的《松江府为松江军民击退倭寇事奏八月二十,更是一份粉饰太平的报捷文书,对那场焚烧港口、吞噬盐船的大火只字未提。
线索太少了!少得可怜!
而且那份关键的驛递飞报,字跡模糊,显然是匆忙抄送后被混入杂档,甚至不像正式存档的文件。
杜延霖合上一份墨跡浓重却空洞无物的报捷奏章,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挫败感如同冰水从头顶浇下。
兵部查倭这条路,看似通途,实则也被对方精心布下了迷宫。
他想从中筛出顾家案的碎片,如同大海捞针。
对方做得太乾净了!
扬州府衙抹掉了卷宗,兵部这里只有一点难以考证的“疑点”飞报。
所有的痕跡,都像被投入了这架阁库的灰尘深处,无声无息地淹没。
他缓缓走出架阁库阴冷的迴廊,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霾。
钱照磨正倚在廊柱下晒太阳打盹,鼾声微起。
“钱照磨。”连续三天都没怎么说话,杜延霖的声音有些乾涩。
钱照磨一个激灵睁开眼:
“杜秉宪查完了?”
“尚未。这几日辛苦。”杜延霖顿了顿,目光扫过架阁库外空寂的庭院,似是不经意地问:
“架阁库內卷帙浩繁,像这种地方州府呈上的紧急飞报或抄件,常有遗漏或混杂不清么?”
钱照磨眨了眨眼,似乎在掂量杜延霖问这话的用意,半晌才慢吞吞地道:
“回秉宪的话,按制呢,重要军情塘报都有固定格式和归档路径,一般不会有失。不过嘛”
他拖长了音:
“兵情如火,紧要关头报信跑死了马的、急得抄串了行的…也有。事后归档抄录这等閒事,草率了、疏漏了,没有发现,在所难免况且”
他浑浊的眼睛瞟了一眼身后深不见底的架阁库,声音压得更低:
“年深日久,虫蛀鼠咬,或是当年管档的小吏手脚不乾净、怕担责私下偷偷抽走了某些东西,也未可知。陈年旧档,死无对证,查不清嘍!”
杜延霖心中一凛。
钱照磨这番话,看似诉苦抱怨,却暗含了玄机。
“当年管档的小吏”、“手脚不乾净”、“死无对证”——这不正暗示了兵部卷宗也可能被人为篡改或销毁过吗?
尤其针对那些“不重要”却可能引发麻烦的边角线索!
南京城的水,比扬州更深、更浑浊!吕法的警告並非虚言。
他正欲再问,钱照磨却像惊醒般立刻垂下了眼皮,恢復了那种万年不变的麻木疲態:
“秉宪还有什么吩咐?若没有,小人就去锁库了。”
杜延霖喉结动了动,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於是点点头:
“辛苦。”
迈出兵部沉重的朱红大门,门外阳光倾泻,却刺得杜延霖双眼生疼。
明路崎嶇断绝,暗线陡然成渊。
他在吕法面前竭力挣来的一点腾挪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