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东暖阁的烛火摇曳,将朱常洛孤坐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御案上,顺义县令陈德方的染血官袍、御药房香料残片、以及那份朱批鲜红的周王二族罪证奏章,如同三块沉甸甸的烙铁,压得空气凝滞。骆养性早已领命而去,带着刮地三尺的旨意扑向成国公府和郑养性的别院,空气中残留着雷霆震怒后的死寂。
朱常洛的目光越过那三件无声的控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幕。辽东的烽火、勋贵的叛逃、深宫的毒藤、地方的顽抗…千头万绪如同冰冷的蛛网缠绕。他猛地抓起朱笔,饱蘸浓墨,在一份空白奏疏上疾书,笔锋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带着焦灼的期盼:
“杨卿:辽事糜烂,需才孔亟!卿所至之处,当广开视听,留心边才。无论出身寒微,抑或曾陷党争,但凡有忠勇智略,精于火器、筑城、屯田、知兵者,即行密报!勿以品秩论,勿以资历限!此社稷存亡之秋,唯才是举!速!速!速!”
三个血红的“速”字,如同战场催征的鼓点。
“王安!”
“奴婢在!” 王安屏息趋前。
“即刻密封!六百里加急,直送山海关杨涟行辕!延误一刻,提头来见!”
“遵旨!” 王安双手接过那封滚烫的密信,仿佛捧着烧红的炭,躬身疾退。
翊坤宫,内殿。
夜色更深,寒意更重。柳青瑶并未就寝,只着一件素色寝衣,外罩了件薄薄的湖蓝杭绸比甲,坐在暖炕上。她面前的炕桌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农书,旁边还放着几张她凭着记忆勾勒的简易图纸,上面标注着一些改良农具的设想,线条略显稚拙,却透着认真。她纤细的手指捏着一支细小的紫毫笔,却久久未落墨,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跳动的烛火,眉宇间笼着一层驱不散的忧色。
殿外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随即是内侍低低的通传:“陛下驾到——”
柳青瑶立刻回神,放下笔,欲起身相迎。朱常洛已大步走了进来,他身上还带着外面深秋子夜的寒气,明黄的常服似乎也沾染了露水的湿冷。他挥手止住了柳青瑶的礼数,目光扫过炕桌上的图纸和农书,最后落在她带着倦意却强打精神的脸庞上,心头那股因朝事而起的戾气,竟奇异地被眼前这宁静而带着坚韧的侧影抚平了几分。
“夜深了,怎么还不歇着?” 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走到炕边坐下。
柳青瑶微微垂眸,替他斟了一小杯温在暖笼里的参茶:“陛下忧心国事,妾…心中亦难安。想着翻翻农书,或许…或许能为嘉禾推广,或是辽东军屯,想些微末的法子。” 她将茶杯轻轻推到他面前,带着温度的瓷杯熨帖着他微凉的手指。
朱常洛端起茶杯,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暖意,目光却再次落在那些图纸上:“这是…耧车?” 他指着其中一张画着几个轮子和漏斗的草图。
“是,” 柳青瑶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带着点赧然,“妾在乡间时见过旧式耧车,笨重费力,下种深浅不一。妾想着,若能改良轮轴,加个调节深浅的小机关,或许能省些人力畜力,播种也更均匀些…只是纸上谈兵,粗陋得很,让陛下见笑了。” 她的话语平静,却将那份身处深宫、心忧黎庶的拳拳之意表露无遗。
朱常洛看着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柔和温润的侧脸,听着她细语轻声说着农事改良,他心中的烦郁与杀伐之气,仿佛被这细水长流的暖意无声地冲刷着。她没有华丽的辞藻安慰,没有刻意的逢迎,只是用她最熟悉、也最关切的方式,试图分担他的重担。
“何来见笑?” 朱常洛的声音柔和了许多,他放下茶杯,竟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炕桌上的手。她的手依旧微凉,指腹的薄茧触感清晰,“你这份心,比万金更重。辽东军屯,徐卿信中亦屡屡提及粮秣转运艰难,守城士卒常以稀粥度日。若你这省力均匀的耧车真能成,于边关将士,便是活命之德。” 他顿了顿,看着她清澈的眼眸,低声道:“今日慈宁宫…还有顺义、辽东、那些蠹虫…朕知道,你都担在心里。委屈你了。”
“有陛下此言,妾便不委屈。” 柳青瑶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指,声音虽轻,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妾既在陛下身侧,便与陛下同担这风雷雨雪。妾只愿…陛下保重龙体,莫让忧愤伤了根本。”
暖炕融融,烛影摇红。帝后双手交握,虽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那份于惊涛骇浪中相互支撑、彼此理解的暖流,无声地流淌在玉坤宫的内殿之中,成为了这沉沉寒夜里,唯一能抵御无边黑暗与寒冷的微光。
成国公府,地牢深处。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霉味和一种绝望的腐臭。火把插在湿冷的石壁上,光线摇曳不定,将行刑架上的身影拉扯出狰狞扭曲的影子。那是成国公府的长子,朱纯臣的嫡出继承人朱孝廉。他早已不复往日的骄矜,华丽的锦袍被撕扯成破布条,身上遍布着鞭痕、烙铁的焦痕,以及各种叫不出名目的刑具留下的恐怖印记。他耷拉着脑袋,气若游丝,只有偶尔因剧痛而引发的抽搐,证明他还活着。
骆养性站在阴影里,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石雕。他身上的飞鱼服纤尘不染,与这污秽血腥的地牢格格不入。他冷冷地看着行刑的锦衣卫力士将一桶混着冰碴的盐水,兜头浇在朱孝廉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啊——!!!” 一声非人的惨嚎撕裂了地牢的死寂,朱孝廉猛地抬起头,眼球因极致的痛苦而暴突出来,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阴影中的骆养性,嘶吼道:“骆养性!你…你这个屠夫!阉狗!有种…有种杀了我!杀了我啊!” 声音破碎,充满了怨毒和濒死的疯狂。
骆养性脸上没有任何波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缓缓从阴影中走出半步,火光照亮了他半边冰冷如铁的脸庞。他走到朱孝廉面前,声音平淡得如同在询问天气:“朱大公子,令尊带着你的幼弟出海逍遥去了,把你这嫡长子,还有这满府上下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