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乾清宫。
辽东辽西的战报如同沉重的铅块,一份份堆叠在朱常洛的御案上。广宁守住了,辽阳、沈阳安然无恙,西平堡夺回,建奴主力北撤…捷报的字眼下,却浸透了令人窒息的血色。
朱常洛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一行行触目惊心的数字上:
“广宁守军,原额一万三千,现存不足五千,重伤者逾千…”
“觉华岛登陆及滩头血战,折损将士一千七百余…”
“西平堡争夺战,阵亡、重伤者三千四百人…”
“满桂部宣府精骑,出辽阳时两千,鹰愁涧遇伏折损近半,野狐岭伏击虽胜,亦减员三百余,现存不足七百…”
“毛文龙部东江镇精锐,深入敌后,折损十之七八,仅毛文龙并亲兵数十人侥幸生还…”
“赵率教部山海关、蓟镇、京营援兵,登陆、夺堡、西进途中,折损近三千…”
粗粗合计,明军此役折损精锐战兵,逾一万五千之众!而斩获的建奴首级,各部累加,不过两千余级。一比七的恐怖战损比,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捅在朱常洛的心口。这哪里是胜利?分明是用血肉长城,硬生生扛住了建奴的雷霆重击!若非海路援兵及时赶到,若非吴三桂那神来一笔,若非满桂最后野狐岭的狠辣反击…广宁城破,辽西崩坏,只在旦夕之间!
“啪!”朱常洛将一份战报狠狠摔在御案上,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殿内侍立的王安、骆养性等人屏息垂首,大气不敢出。
“传孙承宗、徐光启、杨涟、方从哲、李汝华、兵部尚书黄嘉善!议政堂议事!”朱常洛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
议政堂,气氛凝重如铅。
巨大的辽东舆图悬挂正中,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此役各场关键战斗的位置与简况。朱常洛背对着舆图,面沉似水。几位重臣肃立阶下,看着皇帝甩过来的那叠染血的战报摘要,个个脸色难看。
“都说说吧!”朱常洛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如此战损!何以至此?是朕的将士不够勇?是朕的粮饷未足?还是…我大明的刀,已经钝到砍不动建奴的皮甲了?!大明建国之初,追着蒙古铁骑打!敢在草原上直面敌人!而如今呢?坚城利炮,居然战损至此!这是胜了吗?这分明是败了!”
沉默片刻,兵部尚书黄嘉善硬着头皮出列:“陛下息怒…将士用命,忠勇可嘉。然…建奴八旗,弓马娴熟,悍不畏死,尤擅野战突袭。我军…步卒居多,火器虽利,然装填缓慢,临阵易乱。加之建奴披甲厚重,寻常箭矢火铳,难伤其根本…此乃…战力之差距也。” 他的话,道出了血淋淋的现实——明军野战能力,尤其是面对建奴重甲骑兵冲击时,存在结构性劣势。
户部尚书李汝华接口,声音苦涩:“陛下,粮饷转运艰难,千里馈粮,十不存三,此亦为因。前线将士常处半饥,体力难继,焉能持久死战?”
“非只如此!”孙承宗沉声道,手指重重戳在觉华岛的位置,“觉华岛叛军内应,鹰愁涧满帅遇伏,皆因情报不明,敌情未彻!建奴细作无孔不入,我军动向在其眼中几近透明!而敌之部署,我军却常如盲人摸象!此乃耳目不明之祸!”
徐光启上前一步,眼中闪烁着技术的光芒:“陛下,火器之利,在于集中、齐射、破甲!然观此役,各部火器使用散乱,训练不足,临阵慌乱者甚多。若能集中精锐火器营,严加操练,辅以新式鸟铳、重型破甲火铳乃至仿制红夷大炮,统一号令,轮番齐射,或可克制建奴重骑冲阵!”
朱常洛听着众人的剖析,胸中翻腾的怒火渐渐被冰冷的理智取代。问题太多,积弊太深!非一日可解。他沉默良久,目光在舆图上缓缓移动。
“黄嘉善、李汝华所言,俱是实情。此战海运是关键,粮饷转运,可否转为海运?不仅是辽东的物资,甚至于税粮?”
“陛下,此举甚危,海运虽快,损耗虽小,但海上风向,天气变幻莫测,亦有海寇横行,万一出事,将万劫不复啊!”方从哲劝道。
“也不全依赖海运,以漕运为主,海运为辅,天气和风向,可招募有经验的水手,只沿海岸而行,若遇风浪,可及时救援和避难。海寇的话,着各地水师清剿海匪,运粮时接力护航。此事议定,户部与兵部共拟章程。”
“臣遵旨!”李汝华、黄嘉善领命。
“战马!”朱常洛目光扫向舆图北疆,“我骑兵羸弱,难与建奴争锋!孙承宗!”
“臣在!”
“着你总督蓟辽,整饬边防之时,相机重开与蒙古诸部边市!以茶、盐、布帛易其良马!然须严防奸细,谨慎行事!此事亦急不得,徐徐图之!”
“臣领旨!必谨慎操持!”孙承宗沉声应道。
“新军如何?”朱常洛接着问孙承宗。
孙承宗拱手道:“回陛下!新军五千已全部装备新式鸟铳,战阵娴熟,临阵胆气也有极大提高。再有月余或可成军。”
“训练终究是训练,上战场才是最好的训练,严加操练,随时备战!并继续扩充新军人数!”
“臣遵旨。”孙承宗领命。
“火器研发与量产情况呢?”朱常洛看向徐光启。
徐光启脸上露出一丝振奋又夹杂着凝重:“陛下!新式鸟铳结构已定型,然精铁锻造、铳管钻磨费时费力,月产仅能维持五十至八十杆。重型破甲火铳试铸成功两门,威力惊人,然耗铁甚巨,工艺极繁,量产…短期内恐难实现。至于红夷大炮…”他顿了顿,“孙元化正率工匠日夜钻研其构造、配方,已有眉目,然铸造大炮非比铳管,需特制泥范、反复浇铸打磨,更需海量精铁与熟练匠人…臣估计,首门仿炮铸成试射,至少还需两月。欲形成战力,路阻且长。”
“朕知道了。”朱常洛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急切,“难,也要做!工部、户部全力配合!所需银钱物料,朕从内帑再拨!” 他明白,技术积累非朝夕之功,只能咬牙投入,等待量变引发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