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阳没有立刻返回林城。
京城的事情远未结束。三万块的春晚赞助只是第一步,后续的细节落实同样关键,容不得半点马虎。
他住进了汉东驻京办招待所一个相对安静的单间。接下来的几天,他几乎天天往央视跑。
林城,红星厂,女工宿舍。
汪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窗外是林城冬夜特有的寂静,只有远处火车偶尔传来的汽笛声划破夜空。同宿舍的女工早已熟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陈阳已经离开好几天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去干什么。张卫国科长也只是含糊地说厂长去外地“谈重要业务”了。
白天在车间里,她依然是最沉默、最专注的那个,手上的活儿又快又好,连班长都挑不出毛病。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里空落落的,每当工间休息大家说笑时,她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厂长办公室那扇紧闭的门。没有那个每天来巡视的身影,好像不习惯了。
“他去哪了?和谁一起去的?是那个…方冉同志,回省城了吗?”这些念头像不受控制的小虫子,时不时钻进她的脑海。
她用力摇摇头,想把那些不该有的念头甩出去。
“汪璇,你算什么人?一个普通女工罢了。厂长去哪里,做什么,跟谁在一起…跟你有什么关係?你凭什么去想?又有什么资格去问?”她自嘲地想。
可是,心绪却像被风吹乱的线头,怎么也理不清。白天刻意压制的纷乱念头,在夜深人静时反而更加汹涌。
方冉明媚的笑容、落落大方的举止、那件洁白的毛衣、她和陈阳並肩而坐低声谈笑的画面…还有陈阳在联欢会上弹著吉他,用那低沉温和的嗓音唱出的那句歌词。
“別忘了寂寞的山谷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
那句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至今未平。
“野百合…”汪璇喃喃自语。
她想起了自己,想起了那个酗酒暴戾的父亲,想起了被命运摧残的母亲,想起了自己这十几年在泥泞中挣扎、几乎看不到光亮的人生。
她就像那长在阴暗山谷、无人问津的野百合,卑微,沉默,自生自灭。
“也有春天…”
春天是什么?是温暖?是阳光?是…被人看见吗?
她从未奢望过什么春天。能有一份安稳的工作,能吃饱穿暖,不用再挨打受骂,对她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恩赐。她习惯了低头,习惯了沉默,习惯了把自己缩在角落里。
可是,为什么听到那句歌词,心会那么疼?为什么看到方冉和陈阳在一起,心里会像被针扎了一下?为什么…会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不甘?
她猛地坐起身,借著窗外透进来的、清冷的月光,摸索著从枕头下拿出一个用旧作业本裁成的小本子和一支铅笔——这是她平时用来记工分和简单帐目的。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胸口起伏著,一种莫名的衝动驱使著她。她拿起铅笔,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借著月光,在那粗糙的纸页上,一笔一划,笨拙却无比认真地写下:
野百合,
角落里,
无人见,
怕热闹刺眼,
也怕孤单縈绕心间。
你说野百合也有春天,
可是我的春天却看不见。
也许你不会再经过我身边,
也许我的春天最后也与你无缘。 汪璇丟下笔,她虽然初中也没读完就被父亲逼著打工,但是母亲教会了她很多,这时候的复杂心绪让她不愿意面对,也不愿意承认,最后,化作一首稚嫩的小诗里。
少女心事多变,在汪璇辗转反侧的夜里,方冉也在温暖的宿舍里咬著笔头字斟句酌。
“陈阳同志:
展信佳!
冒昧来信,望未打扰。昨日整理完红星厂的调研笔记,许多问题在脑海里打转,索性提笔向您请教。
”
写完公事以后,小姑娘又沉思了一会,看向窗外漫天的雪。
还是有暖气的宿舍舒服啊。
此时,她只穿著汗衫短裤,修长洁白的大腿裸露在外。
发了一会呆,方冉又拿起笔,涂掉原本结尾的“顺颂冬绥”,又加了几句。
“贵厂生產的方便麵深受学生群体欢迎。然因宿舍热水供应温度常显不足,经常泡不开。不知道红星什么时候出新產品?在试验阶段时候可以寄样品给我尝尝。
最近在读家父书架上的一本旧书——彼得·德鲁克的《管理的实践》。虽是五十年代的著作,但国內尚未引进,其中关於“目標管理”和“企业创新精神”的论述,放在今日看仍如明灯。
书中有几处关於中小企业资源整合的章节,我做了些批註,或许对您有些启发。若有兴趣,下次见面时可带给你翻阅。
顺颂冬绥!
方冉
1985年冬夜於汉大
雋秀的字跡刻在精致的雪浪笺上,赏心悦目。
方冉丟掉被小虎牙咬的笔头坑坑洼洼的派克钢笔,满意地將信纸塞到信封里,从从饭盒里粘出两粒剩饭,把邮票工工整整地贴在信封上。
“哎哟!我们方大小姐这是挑灯夜战给谁写情书呢?”睡在上铺的孟凡英一眼就瞅见方冉桌上摊开的信封,立刻夸张地叫起来。
“嘖嘖,这让我猜猜…是写给那个…厂长?姓陈的?”
方冉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她下意识地想把信藏起来,却被孟凡英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住信封。
“哎呀!藏什么藏!被我猜中了吧?快说说!那位陈厂长到底啥样儿?是不是特帅?特能干?是不是把我们汉大女神的芳心都给俘获了?”
见孟凡英提起,方冉思绪情不自禁飘回了在红星厂的那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