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冰冷地照射在这片刚刚沉寂下来的巨大坟场上。
没有了往日的喧嚣，没有了生命的悸动，只有凝固的血液、扭曲的金属和无声的尸骸，构成一幅地狱般的画卷。
李四特跪在尸山血海之中，那声饱含无尽痛苦的悲鸣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维持着跪姿，双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沾满血污的手指深深抠进身下冰冷粘稠的血泥里。
眼中的血红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无的茫然，以及从灵魂最深处弥漫开来，几乎要将他灵魂都碾碎的剧痛。
阳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了那些纵横交错的污垢和泪痕，却照不进他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眸。
他慢慢地地抬起自己的双手，举到眼前。
这双手
曾经在国防大学的军训场上，捏碎过训练用的三棱军刺。
曾经在黑龙寨的桂花树下，颤抖着埋葬了母亲。
曾经在国防大学的实验室里，小心翼翼地调配过情绪原液。
曾经无数次，笨拙而又坚定地，握紧过陆嫣然的手。
而此刻，这双手，被一层暗红发黑的厚厚血痂完全覆盖，指甲断裂，缝隙里塞满了属于千万人的组织碎屑。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这双手在过去的七十二个小时里，究竟做了什么。
脑海中，那被冰蓝色电弧强行隔绝囚禁的三年记忆，如同解开了封印的凶兽，疯狂地冲击着他的意识。
他“看”到自己如同野兽般在荒原上游荡，猎杀撕咬。
他“看”到自己在那冰谷之中，冷酷地撕裂陆嫣然忠诚的卫队成员，将他们的心脏掏出，塞入口中。
他“看”到自己顶着枪林弹雨，撞开基地的钢铁大门，然后便是无止境的杀戮、杀戮、再杀戮！
男女老幼，士兵平民，在他眼中都只是可以撕碎的“物体”。
尖叫、哀求、爆炸、血肉横飞无数画面、无数声音交织成最恐怖的噩梦，而他却只是一个被困在自己身体里绝望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自己”化身灭世的魔神，将一切拖入深渊。
“啊——！！！”
他再次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痛苦嚎叫，双手猛地抱住头颅，十指死死插入脏污的发根，仿佛想要将那些恐怖的记忆从脑子里抠出去。
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强烈的悔恨与自我厌恶，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着他的灵魂。
他恨不得将这双沾满罪孽的手剁掉，恨不得将自己这具承载了无尽杀戮的躯壳彻底毁灭！
为什么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为什么清醒过来的是我？
我该下地狱！
我该被千刀万剐！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
陆嫣然一步步走来，踏过凝固的血泊，绕过支离破碎的残骸，来到了他的身边。
她的脸上没有了泪水，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与哀恸。
她看着跪在地上，痛苦得蜷缩成一团的丈夫，眼中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无尽的心疼。
她缓缓蹲下身，伸出微微颤抖却坚定的手，轻轻覆盖在他那双沾满血污，死死抠着头皮的手上。
她的触碰，让李四特如同被烙铁烫到般猛地一颤，他下意识地想要甩开，身体蜷缩得更紧，发出呜咽般的低吼：
“别碰我脏我脏”
他的声音沙哑破碎，充满了自我毁灭的倾向。
“不，”陆嫣然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的手紧紧握住他冰冷颤抖的手，“你不脏。脏的是那些将你变成这样的东西，是禁锢你灵魂的杀戮意志，是这该死的世道。
她用力，一点点地，将他紧紧抱着头的手臂掰开，迫使他抬起头，看向自己。
“看着我，李四特。”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直视着他那双充满痛苦、迷茫和自我憎恨的眼睛，“错的不是你。三年前，在通古斯，是谁为了从泰坦眷族的铁蹄下，救出那三千万即将被屠杀、被献祭的同胞，明知是陷阱，依然义无反顾地接受沃尔夫的生死赌斗？”
李四特瞳孔微缩，破碎的记忆中，似乎闪过通古斯荒野下，沃尔夫狰狞的笑容，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无数人类的哭喊。
“是谁，在泰坦意志强行降临，灵魂即将被吞噬湮灭的时候，依旧靠着不屈的意志，挣扎着保留下最后一点真灵，没有让地球彻底被那个远古凶兽主宰？”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冰蓝色电弧亮起的瞬间，巴尔克决绝的身影，以及那来自未知的冰蓝电弧守护。
“又是谁，在被杀戮意志污染的这三年里，即使化身为只知杀戮的野人，也从未伤害过我分毫？”
陆嫣然的声音带上一丝哽咽说：
“甚至在听到傲天的名字，听到我们曾经的誓言时，会挣扎，会痛苦，会逃离？因为你骨子里，还是那个李四特！那个会为了保护重要的人，不惜豁出性命的笨蛋！”
李四特怔怔地看着她，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陆嫣然的话语，像是一把钥匙，正在试图打开他被罪恶感彻底封锁的心门。
“你承担了太多不该由你承担的责任，承受了太多不该由你承受的痛苦，背负了太多不该由你背负的罪孽。”陆嫣然捧着他的脸，指尖拂去他眼角不断涌出的混浊泪水。
“但这不代表你就该遭到万人唾弃，不代表你就该被钉在耻辱柱上，不代表我们就该放弃你。”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锐利而决绝，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站起身，对一直默默站在远处，脸色苍白的变色龙沉声下令：
“变色龙，以我的名义，向全球所有残存的人类基地、聚集点，发布明文公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