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拿起这封信,入手微沉,显然用纸讲究。
展开信纸,一股淡雅的檀香气味若有若无地散发出来。目光扫向抬头,任伯安的眼神骤然一凝。
“奴才噶礼谨叩太子殿下金安。”
开篇便是极尽谦卑的颂圣与问安,词藻华丽,语气恭顺到了近乎谄媚的地步。
任伯安逐字逐句地读下去,信中,噶礼以“奴才”自称,向太子胤礽详细汇报了江南近年来的钱粮收支、漕运顺畅、吏治“清明”等大体情况。
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江南稳如磐石,皆赖太子殿下洪福庇佑”的意味,俨然将自己定位为太子在江南最忠实的耳目与仆从。
而在信末,噶礼的笔锋变得谨慎而隐晦,他提及“近有江南科场风波,恐系宵小构陷,摇惑圣听”,继而笔锋一转,恳切写道:“伏乞太子殿下得便时,于赫寿大人处略加垂询,明察秋毫,则奴才冤屈得雪,皆出殿下所赐。”
“赫寿”任伯安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
现任漕运总督,亦是之前奉旨查办江南科场案的两位钦差之一。
史料记载,赫寿在此案中确实对噶礼多有回护,最终此案也以互相攻讦、各打五十大板,噶礼并未受到致命打击告终。
原来这层隐秘的关联,根子竟是在这里。
太子虽未直接插手,但这封密信所请托之事,其意图再明显不过—,希望借助太子的影响力,让同为钦差的赫寿在调查中给予方便。
更让任伯安心绪复杂的是,结合之前审讯干太所得的口供,自太子胤礽上次被废复立后,行事确实收敛谨慎了许多,甚至一度称病闭门谢客。
噶礼这封信写好后,干太曾数次试图寻门路递入太子府,均被以“太子静养,不见外客”为由拒之门外。
可见,这封饱含噶礼投靠之心的密信,最终并未送到太子胤礽手中。
“这胤礽,经此一挫,倒也不算全然昏聩。”任伯安放下密信,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心中对胤礽印象不由地提升了几分。
一个在跌入谷底后,能听得进劝诫、懂得在关键时刻收敛锋芒、甚至拒绝门下奴才“好意”的皇子。
其心性坚韧与政治嗅觉,远非外界传言那般狂悖无能。
至少,在“听话”和“克制”这一点上,此刻的胤礽,比许多仍在上蹿下跳的皇子要强。
这封未能送出的密信,此刻在他任伯安手中,变成了一柄无比锋锐的双刃剑。
它既是噶礼试图勾结皇子、干预科场重案调查的铁证,足以将其置于死地;但同时,它也象一块烧红的烙铁,牵连着敏感的太子党争。
他沉吟良久,最终,他下定决心,将噶礼的密信与干太那两份画押供状放在一起。
供状内容极为详实,将噶礼如何指使他连络京中权贵、如何利用职权为胤礽行方便之门、甚至一些隐秘的银钱往来,都交代得一清二楚,笔笔触目惊心。
他取过一个预先备好的厚实牛皮纸信封,小心地将那份密信原件,以及两份供状中的一份,装入其中。
随后,他取过火漆棒,在烛焰上烤融,殷红的蜡油滴落在信封封口,他随即从腰间解下一枚小巧的私印,趁热稳稳地压了上去,留下一个清淅的“任”字阳文印记。
另一份供状,则被他单独放在书案左手边触手可及的位置。
“任七。”
任伯安将封好的信封拿起,在手中掂了掂,仿佛在衡量其千钧之重,然后才郑重地递过去。
“你辛苦了。眼下,还有最后一桩,也是最紧要的一桩差事交予你。”
任七双手接过信封,触手便知内里之物非同小可,他面色不变,只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地等待着具体指令。
“你即刻从驿站后门出发,单人独骑,连夜奔赴江宁。”
任伯安的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每个字都清淅而凝重,“抵达江宁后,不必与任何人联系,寻一处最不起眼的脚店或货栈匿下,静观其变。”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若你听闻从扬州传来的关于我的任何不测消息。无论是遇袭、失踪,不必尤豫,不必求证,立刻设法,不惜一切代价,将此信,面呈皇上行在!记住,必须是亲自呈送御前!”
任七,是他防患于未然的最后一道保险,也是他悬在噶礼头顶最锋利的一柄无形利剑。
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噶礼此人,能坐到两江总督这等封疆大吏的位置,心机手段绝非寻常。
自己此番手握其通太子的致命罪证,与他摊牌,无异于与一头困兽搏命。
万一噶礼被逼到绝境,狗急跳墙,挺而走险,在这扬州地界,他完全有能力伪造一场“江南士子因不满钦差任伯安罗织罪名、迫害忠良,故而愤而冲击驿站,混乱中误杀任伯安”的戏码。
届时死无对证,康熙皇帝即便震怒,在民意汹汹和地方官员可能的有意误导之下,也未必能立刻查明真相。
做事若不周密至此,那便是自寻死路。
任七将信封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入内衫特制的暗袋中,再次躬身,声音沙哑却带着钢铁般的坚定:“属下明白!必不辱命!”
言罢,再无半句废话,直奔后门马厩。
任伯安静坐原地,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后院方向隐约传来一阵轻微而急促的马蹄声,迅速消失在驿站外的官道方向。
他在脑中再次推演了一遍接下来的步骤,确认无误后,才扬声道。
“来人。”
一名大内护卫应声而入。
“你带两个绝对可靠的人,换上便服,手脚干净些,隐秘点去趟总督府。”
任伯安吩咐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就说是本官有请,请噶礼大人移步驿站,有要事相商。记住,是密请,让他务必轻车简从,乔装而来。”
护卫首领心